那天他也沉默地躺在病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时间在以怎样的速度过去,太阳在以怎样的弧度落下,人群在以怎样的方式聚起又散去,他完全不想知道。
他只想从幽暗生锈的铁盒子里,向下坠去,一直下坠。
可是就在天色渐渐变暗的时候,他的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异常的清晰。
女生的声音柔和却欢快而明亮,她窸窸窣窣地不知在他窗外的路边支了什么,然后有一群小孩子向她跑了来过,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而她笑着开了口。
“今天也抽三个小朋友画大脑袋,让我看看,今天画谁的大脑袋!”
幽暗铁盒里的姜延周,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 ...
她每天都会来,每天支画板的地方,都固定在他窗外的路边,又或者是她本来就在这个地方,一直都在这个地方。
可她每天一到,就会招蜂引蝶似得引来好些小孩子,每个小孩都是那么吵,偏她一点都不介意,在吵闹声中给他们画大脑袋。
有小孩问她,“姐姐,你怎么天天来这画画?”
她笑着回答,“因为我喜欢呀。”
喜欢。
原来又是一个打着热爱做幌子的人。
听见这句话,姜延周就立刻让护士把他的窗户关起来。
这样的话他不想再听到了。
这样过了几天,某天下午下起了暴雨,护士替他开窗户的时候,他想她今天终于不用来了,就没阻拦。
可雨还没停,窗外又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在路边的水洼里撑着伞踩了水,仿佛是见雨总是不停,她越过广场和康复中心之间的小路,小跑着跑到了他窗户底下。
然后,她在他窗下雨淋不到的地方,又把她的画板支了起来。
这天没有任何小孩要找她画大脑袋,可是姜延周好像在雨声里,听到了铅笔刮擦在纸张上的声音。
她轻哼着歌,只画给她自己看的画,只画她喜欢的画。
... ...
夏初总有短暂的雨,她也总是在下午六点前过来,看到雨不停,就跑到他窗户下面来。
每天都来,每天都来,直到姜延周一到晚上六点,就忍不住听向窗外。
他想她可能确实喜欢画画,当一个人有钱、有体面、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喜欢?
可是,也仅此而已。
但是日子像翻书似得一页页翻到暑假,她来的时间突然变晚了。
放假第一天,她一直到六点半都没出现。
或许是回家了,或许是到此为止了,姜延周闭着眼睛想。
可是七点的时候,她突然出现了。
今天也下了小雨,小雨细细密密,时续时停,她又把画板支在了他窗户下。
有小孩子跑过来问她,“姐姐,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她跟小孩子们认真地道歉,“我以后都只能七点再来了。因为白天要打工哦。”
“为什么打工呀?”有小孩问。
她笑着回答,“因为我要读研了,但是我没有钱,要趁着暑假打工赚钱。”
“那你妈妈不给你钱上学吗?”小孩不明白。
“是的。”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柔和又轻快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无奈又失落地低下了头一样。
“因为我妈妈不想让我再上学了,她想让我回家留在她身边工作,我只能打工赚钱供我自己上学。”
小孩子们半懂不懂,又有人问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一直上学不烦吗?”
“是有点烦,可是我只有在外面上学,我妈妈才不能阻止我画画。”
小孩子最擅长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姐姐你为什么要画画呀?”
她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我喜欢呀!”
... ...
那个暑假,她打了三份工,白天要奔波着到处打工赚钱,晚上还是在广场里支画摊,顺便替一款聊天软件做校园推广。
天越来越热了,她干脆把画摊的位置,固定在了他窗下能挡雨也能乘凉的地方。
不知怎么,姜延周也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父母激动不已,又劝说他继续写日记,随便写点什么,但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写。
他很少摇动轮椅离开这个房间,大多数的时候,都只把轮椅停在窗台下面,默默坐在上面。
房间的地势很高,窗台的位置也很高。
关了窗户,拉上窗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坐在轮椅上,也看不到外面。
但隔着一道墙,每晚七点到九点,蝉鸣蛙鸣奏响夜曲的时候,墙内墙外始终有两个人在。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路边离她最近的路灯坏了。她习惯晚上来,路灯坏了,画板就看不清了。
那天晚上,她因此不住地纠结叹气,又坐了一会见光线实在不好,已经准备换个亮堂的地方了。
然而她头顶上一直掩着的窗帘,就在这个时候被拉开了来。
窗户里的房间似乎将所有灯光全部打开了,明亮的光线像夏夜的银河一样倾泻而出,登时照亮了画板。
她没有再另寻去处准备离开,也不再纠结叹气了。。
但她疑惑地是在窗下站了一会,仰着头看向玻璃窗里面。
可惜半晌,她什么都没看到,但她小声给不知何人说了一句。
“谢谢。”
房间里窗台下,姜延周眸光微缓。
她坐了下来,继续画画。
直到一周后路灯修好之前,每晚七点到九点,她支着画板背靠的房间里,总有明亮的灯光为她的画板照亮。
... ...
姜延周没见过女生的模样。
但是找她画画的人,都会问到她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那么卷呀?”
她总会不好意思得抓两下,“我爸爸就是卷发,我比他还卷,从小就这样。”
人家问她,“那你小时候岂不是很可爱?”
她应该是连连摇了头,“没有没有,我是那种没什么人会注意的小孩。”
姜延周也没见过她的画。
可过来看她画画的人,没有一个不赞叹,“喔,你画的好好看!你是不是很有天分?”
她也会连连摆手说没有,“我只是从小一直画,画得久了而已。”
可是她妈妈,不是不让她画画吗?她要怎么画?
姜延周心里莫名有了个问题,想问她。
可他们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会提前结束打工,到广场上来。
那天太热了,她热得没法静心画画,正好有康复中心的护士路过,喊她到楼门口去吹空调。
她实在热得不行了,抱着东西移了过去。
姜延周从没自己摇着轮椅走出这个房间,但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摇着轮椅出了病房,一路向着楼门口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