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的心瞬时悬起,从没有哪一场比赛,她像此刻般忧心。
不为他的成绩,只为他的安全。
事实也证明这并非她的杞人忧天。
比赛才刚刚进行到第五圈,才正是开场之时,却见黑色赛道上,一辆红色法拉利失去抓地力,嘭地在转弯处撞墙——正是22号赛车,陈焰。
当然,这只是车手个人过弯失误上墙,在F1赛场如家常便饭,称不上事故。
唯一叫人失望遗憾的,不过是法拉利痛失一辆得分赛车。
“抱歉,是我犯蠢了。”
陈焰的无线电语音传回,昭示着他的自责,同时也报备着他的平安。
他开局就撞车,犯了从所未有的低级错误,但宋知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他状态有问题,根本就还没从低沉情绪中缓过来。继续比赛,也许结果只会更糟。
对此,车队显然也有所察觉。
经理和TR工程师,都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他道:“没关系,chen。调整状态,我们下一场再拿分。”
谁也没料到,这次撞车居然只是开始。
之后一连三场大奖赛,陈焰仿佛一个初入F1的新手,适应不了这样的极速、掌控不了这样的极限一般,不仅撞墙还真的开始撞上其他的赛车。
虽说都没有造成什么大事故,但他就像一颗不稳定的鱼雷,随时都要毁灭自己并葬送他人的比赛。
在F1围场,这种撞车级别的赛车维修,每一次都起码六位数美金往上。
哪怕是法拉利这样的大车队,多来几次也够呛。
接连三次撞车后,经理开始向陈焰施压:
“Chen,接下来的每场大奖赛,我们不要求你站上领奖台。不,甚至不要求积分,你只要完赛就行。”
“Chen,你应该知道。如果接下来你都是这样的状态,法拉利会承受不了。”
车队甚至拿合约席位来压他。
而与此同时,外界舆论上也非常不容乐观:
——赛委会现在看到那个声明打脸吗?你说哈珀撞了陈焰,现在陈焰可是不撞人都不会开赛车了:D
——恶有恶报啊,哈珀说:兄弟,我等你来团聚。这站不行就下一站hhhhhhhh
——死亡不是赛车手最坏的结局!我等着看这颗F1要捧的新星,撞车撞到失去席位,夹着尾巴被踢出去,然后死得无人在意[赞][赞]
……
谩骂、压力、质疑,山呼海啸地向陈焰倾轧而来。
宋知看在眼里,比他本人都更焦灼窒闷。
有一天夜里,她忍不住开口说:“陈焰,不然我们停下来吧。”
“不是要当逃兵,也不是要放弃。”
宋知轻轻拥住他,“只是为了更好的出发,而暂时做一些调整。”
黑暗中,陈焰一双眼睁着,像两丛飘摇欲灭的火。
“知知,我不敢。”他终于道出他深藏的脆弱,“我怕停下来,就再也不敢踏上赛道了。”
哈珀是在与他的缠斗之中,走向死亡,他如何能不悔恨如何能不痛苦,又如能才能释怀?
当时的惊心与惨烈,过后的空茫与绝望,无人比他更清晰、更深刻。
以至陈焰再踏上赛道,就好像能看见哈珀就在他的身边,浑身是血的狂飙,却不停低喊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没办法再心无旁骛的比赛,心魔与黑暗再度将他吞噬。
可他也深知,一切皆是命运戏弄。哈珀不会怪他,哈珀会希望他继续留在赛道,而他,也不想轻言放弃。
要么一蹶不振,要么负重冲破黑暗。
他别无选择。
宋知懂得。
所以她不再多言,只依偎进他的胸膛道:“那陈焰,你不要急好不好?”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人这一生如此漫长,你可以慢慢去克服,去冲破。”
她说:“陈焰,记得向着光。”
男人用力握紧牵引他的光,喑哑而郑重:“好。”
之后,哪怕再多的嘲笑与冷眼砸来,他都从没放弃。
一次次撞南墙,一次次咬牙爬起来,他奋不顾身飞驰在这条混含血与泪的赛道。
直到——
十月海市主场一战,他在故土狠狠坠落。
赛车才刚刚启动一圈,陈焰驾驱的赛车便突然失控,以200千米每小时的时速,嘭地撞上护栏墙。
就像哈珀出事那天,赛车瞬时断裂成两半。更叫人惊惧的是,赛车还轰然起火,熊熊火舌刹那吞噬一切。
“天哪,是陈焰的赛车……”
“好大的火,这……救命,不要啊!”
“他怎么样,他从赛车里出来了吗?”
“哈珀的事真的不怪陈焰,能不能让他再创造一次奇迹啊……”
漫场的哗然中,火海越烧越烈。
那一刻,宋知什么也听不见,她疯了似的往赛道冲。
周衍抱着她,法拉利的同事急急宽慰着她,有人在哭,有人在祈祷。
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安全车的灯像噩梦闪动,火焰整整燃烧了两分钟。
宋知麻木而绝望地跌坐于地,眼泪生理性地往下坠,她感到心上仿佛被剜掉一块。
几乎全世界都认定陈焰魂归赛道,她也是。
因为赛道一但见火,就是无人生还。
无人料到——
男人竟会在世界沉默的下一秒,陡然从火海中冒头,他像一个无法被折翼的神,奇迹般地从火海中跳了出来。
陈焰像是感受到了所爱之人对他的渴求与呼唤,救援人员扶住他,他却一眼望向宋知。
火光冲天下,宋知看见,他对她笑了下。
好像在说:别怕,没有大小姐的允许,我不会离开。
宋知刹那泪如雨下,然而嘴角却在往上扬。
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她豁然蹲下身,双掌撑着这片又爱又恨的赛道。
该怎么办?以后,他们该拿这片赛道怎么办?!
***
再见到伤痕累累的陈焰,宋知不再哭泣。
她坚定地走向他,拥住他,说:“陈焰,休息吧,下个赛季别跑了。”
从毕业那天陈焰与哈珀的事故发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那刻,宋知就曾萌生过这个念头。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起了陈焰父母的劝慰——跟他一起平安地留在家人身边。
但只一瞬,因为她也记得,自己承诺过永不背叛他。
所以,哪怕男人之后一次次在赛场撞车,不断游走悬崖边缘,她也从没退缩。
直到今夜大火吞卷陈焰,他差点葬身于一腔孤勇,宋知果决地做下决定。
她终于还是说出口:“陪我去补上毕业旅行,沙漠、森林、冰川、海洋,你都陪我走一遍好不好?”
宋知此生唯一一次,在他的梦想与热爱上流露出脆弱。
她说:“陈焰,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但至少在死亡发生前,我们之间不要留任何遗憾。”
陈焰看着红眼的女生,怔怔无言。
他曾幻想过许多次,当死亡真正降临时,自己会是怎样一种感受,解脱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