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不是梁峥所长,风景也是看多了眼酸,梁峥跟岳淮山坐到一处慢慢饮酒。说了会儿自己来金陵路上的趣闻,梁峥不知不觉地又把话题扯到了依然独自坐在船尾看着水面的人身上。
“那位夏公子怎么一直坐在那里?是不是不高兴我上船啊?”梁峥盯着夏文敬入定了一般的侧脸。
岳淮山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未平误会了。是他先看见你的,说是你昨天救了他呢。”
“哦?”
“他说昨天为了躲沈大人,不慎冲进了你的房里。是你把他藏进柜子里他才没被发现的。也不知有没有坏了你的好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我才想到未平大约是找不到船了,把你叫了上来。”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讨厌我。”
“唉──你不知道。就没有你在船上,他也不会过来跟我们一起饮酒论道的。”
“这么怪?”梁峥越发好奇了。
“嗯,他一向不合群。不过这也不能怪他,都是因为……”岳淮山停住,扭头看看夏文敬,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靠近梁峥压低了声音,“算了,跟你说说也无妨,反正早晚都会知道。子矜的父亲是锦衣卫佥事,你虽远在大宁,不过我猜你也应该知道。锦衣卫的人一向恃宠而骄、专横跋扈,又总是弄些见不得光的密报呈给圣上,搞得朝中整日里人心惶惶、无有宁日。再加上七年前的胡惟庸案,他们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以至只要是跟锦衣卫挂得上边儿的恨不能所有人都要绕路走。这样子矜从小在书馆常受人冷落,偏又出生就没有母亲,因此性情不免乖张。”
“而且他一向痛恨锦衣卫的所作所为,跟父亲之间也一直都颇有隔阂,平时看来自然就更加郁郁寡欢。所以还请未平不要见怪,他并不是针对你。其实子矜是个外冷内热、心细如丝的人。你别看他整天一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实际上他很怕我们这些还称得上是他朋友的人真的疏远他。要不昨天他也不会跟着我们去越燕阁了,还险些被沈大人当场捉住。”
说到这岳淮山摇着头笑了笑,“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沈大人是……”
“是夏大人……就是子矜父亲的属下。虽然他们父子关系疏离,但子矜的家教还是很严的,要是被夏大人知道他去了越燕阁,那他可就有苦头吃了,不知要挨多少罚。”
梁峥也笑了,“我说他怎么吓成那样。”
“对了,我还正想问问昨天的详细情形到底怎样呢。”
“啊?这个……”
“味甘!”
梁峥不知道夏文敬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正愁该如何回答,他们身后适时有人叫了一声。
“味甘,你来,必行说越燕阁的姑娘不美,跟我讲什么『道法自然』,这里你学识最好,你来跟他辩辩。”
“哦,好。”岳淮山应了一声,看向梁峥,“不如未平跟我去凑凑热闹?”
梁峥看了眼夏文敬,“不了,小弟对理学知之甚少,就不丢人现眼了。岳兄自便,不用管我。”
岳淮山看见了梁峥眼风的去处,又听他刚才一直问起夏文敬的事,猜到他心中所想,拱了下手,“那未平随意,淮山失礼了。”
梁峥独自坐了片刻,便端了两杯酒朝夏文敬走过去。
“夏──文──敬,”梁峥故意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讳。
夏文敬抬眼对上梁峥的目光,“梁公子,请坐。”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梁?”
夏文敬接过梁峥递来的酒杯并不回答。
梁峥坐了,“哦──我刚刚上船的时候你听着我们说话呢。”
第九十二章
夏文敬端起酒喝了一口,“嗯……昨晚……对不起。”
“什么?”
夏文敬低着头,梁峥没听清他的话。
“嗯……我是说,昨晚我不该打你。”
梁峥笑笑,“你知道就好。”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谢?”
“要不是你帮忙,我一定会被沈千户发现的。只是不知道我走了之后……没坏了梁公子的兴致吧?”
梁峥的眉毛耸向两边,“昨晚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看他的表情,不用说,夏文敬也猜出了八九分,心中很是愧疚,“文敬欠公子一个人情。”
嗯?会知恩图报就好。梁峥的眉毛又提起来,向上弯了嘴角,“好说好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梁峥的五官忽聚忽散,竟变了几遭。夏文敬看着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晃得梁峥眼疼。他没戴网巾,额前垂了绺乱发,正巧一阵风来,夏文敬微眯了双眼。发丝被吹到耳后,嘴角的笑意未消,他一手托住衣袖从碟子里捏了些饼屑扔到河里喂鱼。
秦淮河里的鱼不怕人,整天跟在游船后头等着游人投食,一条条圆头胖脑,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像极了现在盯着夏文敬的梁峥。
看鱼儿争抢着浮上水面,夏文敬拍了拍手,转回头来,“梁公子看这秦淮的鱼……”
“啊?哦,鱼。是啊,如此肥硕,若能打上一条来蒸了吃一定不错。”
夏文敬哑然。
又看了会儿鱼,夏文敬问起梁峥大宁的事。梁峥说常常与同窗知己跑到元明边界,策马大漠,共赏落日,听得夏文敬心向往之。梁峥看着他的素手玉面,笑说那黄沙漫漫之地不适合他这江南公子。
夏文敬摇头,剑眉微颦,看向远处的水面流露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悲怆神情,“便是被黄沙埋了又当如何?总比这京中诡谲之地让人自在。”
想起刚才岳淮山的话,梁峥叹息一声,“你若不嫌弃,将来随我到边城一游,我带你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夏文敬猛地转过头,直直望着梁峥,想已经问了他许多,他却半句也没问自己的家世,一定是刚才淮山跟他单独对饮时说过了。锦衣卫从胡案至今,斩落人头已三万有余,其中父亲可谓“功不可没”。这人既知我是何人之子,怎么挨了一拳倒跑来与我饮酒相谈不算,还相邀北去边城?难不成我看错了,不是纨绔子弟,倒是仗义君子?
梁峥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你不想去?”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那……一言为定。”
“绝不食言。”
夕阳西沉,秦淮两岸渐次亮起灯火,其间景色倒比白日里更胜一筹。不知不觉便已入夜,可想着明日入学,都舍不得上岸,满船皆醉。梁峥与众人从相谈甚欢到躺在船上看着满天星斗不再多言。已经无人划桨,船在河中随着夜风微微摇摆,不知是两岸楼阁还是经过的船只里,有人在轻轻弹奏,时远时近,时有琴曲传来。梁峥好似梦中,仿佛明天永远不会来了。
美景醉人,知音相伴,今生若此,夫复何求。倘就这么死了,岂不快哉?这是梁峥失去意识之前最后萦绕于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