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先生(35)
秋千架的绳索在碰到他的手之后稳下来。
佟闻漓微微扬头看过去,他的骨节因为握拳的动作凹凸错落,轻巧地握住绳索后,她的秋千架就停了下来。
真好看的一只手,她出神地想。
“倒是不怕晒。”他稳好她的秋千架。
“先生,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商会会议取消了,在一个老朋友那儿坐了坐就回来了。”
“哦。”佟闻漓想要从秋千架上下来。
他放开把着秋千架的手,好让她下来:“还喜欢吗?”
“嗯”佟闻漓点点头,“这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他拖长尾音,“我这庄园里还住着另外的小朋友吗?”
是为她做的啊。
佟闻漓心里荡过一阵风,她猜想应该是刚刚荡秋千的时候调皮逃跑的一缕,溜进她心里去了。
“庄园里大归大,可平日里可以游乐的地方也不多,地下有个酒窖,后面有个泳池。我想了想,酒窖你还是别去了,我怕你个馋猫把我这些年的珍藏都祸害了。泳池也还是别去了,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终究也危险。这儿挺好的,弄个秋千,就当平日里给你解闷。”
他徐徐道来,说的稀松平常,好像这儿就是她的家一样。
她在那一瞬间有一点点的鼻子酸酸的。
她只敢把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尖,她今天换了一条棉麻材质的灰褐色裤子,和昨天的晚装盛宴一点也不一样。
她轻轻地说:“谢谢您。”
他倒是没在意:“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
她的眼睛也有一点点酸了。
正在这时,听他们说了许久话的来福有些着急,它嘴里呜呜呜地想要加入,佟闻漓于是蹲在身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把自己不着痕迹的情绪变化收起来。
来福得到了摸摸,躺着露肚皮。
眼前小姑娘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它身上,摸得十分敷衍。
他并非是没有看穿她的那点情绪变化的,但即便是这样,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告诉她。他下午去,其实不是为了自己的事。
“阿漓。”他出声叫她。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眼神里已经把情绪收拾好了。
“我托人打听过了,你原先住的那个地方,除了本身存在几道转手的产权纠纷以外,还面临着后面会改建的问题……”
“要不回来了是吗?”她轻轻打断他。
“嗯。”他无奈这样承认。
她再次把眉眼耷拉下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原先耷拉下来的睫毛却颤了颤,而后她抬头说到:“先生,那儿我还有些东西,我能搬到这儿来吗?”
“当然。”
她于是躬身谢了谢,转身要走。
瘦削的身形穿了一条灰褐色裤子和同色的上衣,一阵风吹来衣裙像是一只散了骨架的风筝。
“阿漓——”
他叫住她。
“风筝”停止向前,她白皙的脸庞转过来,真诚地看着他。
他于是往前几步:
“让司机开车去吧。”
*
先生的车停在堤岸的巷子口,佟闻漓在来往行人好奇又歆羡的目光中下来。
先生本来让林助叫几个人一起来搬东西,佟闻漓却摇摇头。
她让他们都等在巷子口。
她不能让先生去她那个逼窘、狭小的地方,她怕那儿的潮湿爬上他平整的西装,也怕生活把她的自卑暴露无遗。
她见过那些庄园里出入汽车相送的姑娘的,他们豪华的别墅里一定有一间宽敞的房间,那房间里林林总总陈列了几辆车都搬不完的衣物,十八九岁,谁都是最爱漂亮的年纪。
她觉得先生应该与那样的小姐出入才是相配的,或去马场,或去音乐会,或去高尔夫……
总之,公主是王子的,灰姑娘的故事是不存在的,不然的话,小美人鱼为什么改变了种族后还是得不到爱情。
她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悻悻地想,其实她也还不错,至少她还有自知之明。
她的东西好处理,林林总总就那么几件衣物。
收拾得大概后,她走到床边的那个抽屉边,抽出抽屉盖,那朵已经变成干花的玫瑰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身边还有那一块气质与腐旧的木板完全不同的口袋巾。
她小心地拿出来,装在她的一个木匣子里。
这之后,她从木板楼上下来,站在门槛边上等着爱心社的人过来。
她提前联系了他们。
这儿不能再住了,佟闻漓考量了一下,她的东西搬出去是简单的,但是佟谷洲的东西……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她在西贡没办他的丧事。
一来是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操办,二来,她从来是不愿意承认和相信佟谷洲再也不会回来的这个事实。
所以那天夜里,在她不真实地拿回到那么大一笔,因为他的离开而补偿到她的抚恤金的时候,她才真的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爱她的人现在变成了这些冰冷的数字。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但总有一天,那些数字会越随着变成伴随她的那些具体的物质而越来越少。
所以她最后还是把那些衣物给了爱心社,他们会回收重构,或者捐献给别人。
她认识爱心社的人也是因为佟谷洲,即便在父女俩如此潦倒贫穷的时候,佟谷洲还是会每周去爱心社做义工。
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即便他从来都不拥有人生那些幸运、财富、名声等所谓的象征着成功的东西,但童年时他也如同其他的父亲一样,背她上脖子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她才能看到他看不到的那些佟谷洲称它们为“她的未来”的那些东西。
可能从来就是他身上那种“世界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那些东西,才让佟闻漓即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依旧能学会爱,不去痛斥苦难。
但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属于佟谷洲的那些东西都搬走,佟闻漓还是眼红了。
他们在分拣,挑到那件破旧的皮大衣的时候,佟闻漓没舍得。
在国内的时候,除夕的时候他总爱穿那一身,他说体面又保暖,即便有些年岁了。来西贡后,没有那样的气候条件能穿这件衣服,他也总是要拿出来晒晒。
挑到一件老式的西装的时候,她也没舍得。
佟谷洲说那是他当新郎官的时候穿过的,是他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刻。
……
她连着拦下了好几件衣服,这让在那儿来拉东西的阿婶很为难,她呲着一口槟榔牙说到:“小丫头,你这样,你婶子没法工作。”
“搬家讲究一个轻装上阵,轻装上阵的意思是说啊,做人啊,要舍得断、懂得离。”
她说完,就把佟闻漓留下的那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装进她的箩筐里。
佟闻漓站在那儿,手上依旧保持着刚刚拿着衣服的样子。
她的手指头颤了颤,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