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她死后,嘉禾帝剩下的仿佛只有怀念,不过生前的种种龃龉,却是谁都难以忘怀的。
嘉禾帝惨然一笑,神情萧索,“哪里是朕和她过不去,明明是她恨我。”他转头望着墙壁,声音如同幽冥一般渺然传来,“当初孤明知她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却还是执意将她求娶了来,想必她即使遵从父命嫁了朕,心底却也是不甘不愿罢。”
后来她的意中人负气上了战场,结果被流箭杀死,想必从那以后,她就深恨与他。尽管不曾诉诸言语,可是那种无形流露的冷淡与漠视,深深刺伤了年少时的嘉禾帝。
这段故事他本来从不愿提起,可是人都要死了,似乎说出来也无妨,至少有人还愿意听一听,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陆慎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其实母亲对您并非无情。”
嘉禾帝不由自主地望他一眼。
“您从没细看过母亲的遗物吧?其实那里头有几样是留给您的。”陆慎说道,见嘉禾帝眼中透出光彩,索性不再隐瞒,“您大约不知,母亲临终前,把所有的笔迹信笺归结到一处,原打算一把火焚毁的,到底没舍得,这才由张德忠保存了下来,儿臣亲自看过,里头就有写给您的。”
嘉禾帝不由紧张的绷直身子,他其实也知道信笺的事,不过从没胆子翻看——生怕里头都是对另一个男人的怀念。不过如今听陆慎这样说,他心头不禁一阵激荡,灰白的脸上沁出红晕来,“上面怎么说?”
“您要是想看,儿臣现在就可以命人取来。”陆慎平静说道。
嘉禾帝踌躇再三,却长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
知道又能如何?到了这个岁数,一切早就回不去了,难不成他还能将人从坟里挖出来?很快他也会到地底去陪她。
说起来,还是相遇的时机不对呀!如果他能早几年与她相识,没有外物干扰,或许两人就不会是现在的收场了。
他这厢唏嘘不已,那厢陆慎跪在地上,却直直的抬起头道:“其实母后临终前有一句话,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望着嘉禾帝紧张面容,一字一顿道:“她说,她不后悔。”
仿佛从阴霾密布的云层中窥得一线光亮,嘉禾帝神色陡然舒展,几乎想放声大笑,好容易克制住了。他费力的抬起手臂,似乎想抓住虚空中的一抹人影,最终却只是软软的垂下胳膊。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陆慎起身查看,只见帐中人早没了气息,唯独脸上却是一片平安喜乐。
第69章 结局
人死如灯灭, 往事尽烟消。
陆慎定定的看了片刻, 方才起身将嘉禾帝那只垂落的胳膊掖回被褥中, 他手心仿佛塞着什么东西,掰开看时,却是一小束扎好的头发, 是孝成皇后的,还是他自己的?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到底是意难平。陆慎轻轻叹了一声, 将父亲含笑的双目合拢。
木然走出太和殿, 陆慎觉得膝盖微有些麻, 是方才跪久了导致的,他不禁屈身揉了揉。
再抬起头, 陆景已到了身前,眼中一片询问之色,“皇兄,里头……”
陆慎平静道:“父皇龙驭宾天, 让礼部安排后事吧。”
陆景脸上没有半点惊异,可知嘉禾帝油尽灯枯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牢牢盯着陆慎手中的黄绢,“这是……父皇立下的遗诏?”
陆慎并未从这个弟弟的眼里看到贪婪, 但也许是陆景装得太好, 否则不会问出这种话,他只是轻轻扬起右手, “你可要验一验真伪?”
“不必了。”陆景深吸一口气,俯身三拜, “恭喜皇兄承继大统,臣弟愿尽心竭力辅佐新君,不敢有违。”
陆慎以为这些不过是恭维话,陆景一定还有后着:是藏在御花园中的精锐,还是躲在屋檐暗阁处的伏兵?
他了解陆景的性子,对方不是这样轻易认输之人。
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陆景有何动作。太和殿外天朗气清,景象疏阔,一如多年以前、嘉禾帝刚刚登基的那日。
陆景以为自己效忠的力道还不够,只得将方才那些肉麻话重复了一遍,这下总能听清了吧?
陆慎怀疑的看着他,“你就没有别的诉求?”
陆景想了想,认真说道:“那就请皇兄下旨,允我与谢王妃和离吧,这些年她过得也实在不如意。”
陆慎只略思索了下,便轻易答应下来,“准。”
陆景脸上的笑容如春花般绽开,他俯身作了一揖,方才大步离去。
陆慎候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慢慢回到东宫,乔薇则在殿内焦急踱着步子,一见陆慎便上前将他抓住,“方才那是何声音,可是陛下有何不测?”
她记得法华殿那口大钟平常不许敲响,除非……是国丧。
陆慎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疑,“父皇殁了。”
“那……陛下可有何交代?”乔薇艰难咽了口唾沫,既怕听到陆慎的回答,又不得不听。
“父皇传位于我,且命你父辅佐朝政。”陆慎说道,脸上殊无欢悦之色,仿佛此事十分寻常。
的确很寻常,嘉禾帝未曾正式下旨废储,即便未立下遗诏,也该由太子即位。只是,这件顺理成章的事却在乔薇心头悬挂日久,一日不曾落定,她就一日无法安心。
就连现在她也没被狂喜冲昏头,而是紧张的拉着陆慎,“那安郡王呢,他可有何异动?”
嘉禾帝刚过世,若安郡王这会儿闹起来,宫里恐怕不好收拾。
陆慎按着她的肩膀,神情有些疲倦,“朕也不知他怎么想,但只要他尚有一日驯顺,朕便会尽力优容,除非……他自己不要活命的机会。”
*
此时此刻,吴氏亦在郡王府中焦急地等候丈夫归来,虽然陆景大事上从不跟她商议,也许是怕牵累她,可吴氏心知肚明,若要举事,只在今日,不然等太子正式即位,再打起来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了。
就不知陆景今日能否成功——她自然希望他能实现多年来的夙愿。
尽管她更愿意看到两人长相厮守。
许多的念头充塞心间,吴氏只觉得腔子里爬满蚂蚁,令她坐立难安。以致于当她看到缓步而入的陆景时,不禁怔了怔,“王爷?”
陆景比她想象中显得从容,也不像打过乱仗的模样,洁净的衣裳没有半点血污,肘弯里还夹着一束花,明艳无比,异香扑鼻。
陆景将那朵硕大的芍药递到她怀中,微笑道:“怎么在外边站着?也不怕吹风。”
他知道吴氏刚怀上身孕,急需要静养——尽管吴氏怕扰乱他的心志,命府中的大夫一字不提,可这种事怎么瞒得过?
吴氏胡乱接过,惴惴地抬眼看他,“王爷您……”
“皇兄龙章凤姿,我怎能不甘心伏首?”陆景含笑说道,神情虽有几许无奈,却不显得如何失望。
吴氏聪颖过人,立刻猜出一二,“王爷是怕陛下还留有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