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年,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无数次地想……你说你走都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啊?我想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她的鼻息清浅,呼在江俨脖颈上暖暖热热的,凝成一小块湿气,鼻息经过的地方痒得钻心。
被夜晚的冷风一吹,也寒得钻心。
江俨呼吸急促了两分,许久才憋出一句“属下想要护着公主。”
听得此话,公主轻轻一笑,心中也再不会失望。不是早知道他是如此想的了吗?江俨从来只把她当主子看待。
心有绮念的,也从来都只有她一人。
吸了吸鼻子,认真道:“江俨,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身边的红素啊牵风啊,她们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不再需要人护着了。”
公主心口疼得厉害,深深呼吸了两口才勉强好些,她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强忍下眼里再次泛起的潮气,缓缓道:“你武艺高强,文才也不差,自会有似锦前程……而后宫太小了,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听人说,承昭那里副提举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公主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怀里,感觉两人之间每一片相贴的肌肤都在抖,也不知是自己在抖还是江俨。
唇嗫嚅了几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地喃了句:“江俨……”眼眶更热了,她闭上眼把那不知从何处来的泪意压回了心底。
“江俨,你走吧。”
披风的下摆打了个旋。怀中的温暖轻轻地推开了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容婉玗又做了个梦,刚睁眼便没了睡意,看着帷帐上的绣花恍惚。
外屋传来一阵轻悄悄的动静,声音十分轻微,若不是她已经醒了估计是听不到的。不知是红素、牵风,或者别的哪一个。
“红素?”
红素应了一声,掀了帷帐探身进来,神情有一点担忧:“公主睡得不好?这才不到辰时,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容婉玗没答她的话,怔了片刻问道:“江侍卫……可是离开了?”
红素表情为难,不知该怎么作答。可这看在公主眼里,便只有一种解释——江俨已经离开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心口那疼。披了外衣起身,挂起帷帐便见床前一丈外跪着一人,垂着眉目看不清表情。
她怔住:“江俨?”
江俨应了声喏,跪在那里不起身,也不说别的话,默默等着她梳洗。
容婉玗哪还有那份心情,喝退了红素。与他默默对视好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的沉寂后,江俨膝行着向前了几步跪在她床边,抬起头轻声问:“公主不想我离开,为何却偏偏要赶我走?”
他从昨天晚上公主睡下开始就跪在了这里,红素赶不走他,又怕吵醒公主,只能任他跪了一整晚。
江俨耳目灵敏,听着帷帐内公主辗转反侧的声音,自然清楚公主后半夜都没有睡着。就连方才问他是否走了,语气里都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与留恋。
——你不想我离开,为何却偏偏要赶我走?
跪在她床前的人声音平淡,眸色深深,俊逸淡然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问话里似乎也只有深深的疑惑,除了疑惑不解再没有其它。
整整一月以来,她日想夜想,想起旧事只觉伤神,想到如今也不好过。最初知道他回来的些许欢欣也一点点消褪了。
所有欢畅的、难过的往事都如潮汐般涌来,每天看着他在眼前三尺之地站着,得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早已心有所属”“他于自己无意”……才能忍着不去靠近。
明明他就在眼前,忍不住想要走近;明知他早已心有所属,却还是想每时每刻都看见他……循环往复,真是生生折磨自己的心。
昨日那番心里话,不知憋了多久才能说出口。说完只觉自己委屈得要命,她攒了五年才攒出的丁点勇气,只那一番话便全部用尽。
可他却只有清清淡淡的疑惑不解,似乎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赶他走,面上连伤心难过都不见半分。
公主莫名觉得心烦,勉强忍住心头躁意,找了最最合适的理由说给他听:“承昭手下门客幕僚众多,将来承昭得承大统,那些人便是我朝中的新臣,自有大好前途。”
江俨垂了眼,心中失望面上却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声音也是淡淡:“属下天性寡淡,不爱在官场钻营。”
公主一噎,也知道这话是他的心声,只好忍了心火又找了个理由,硬起声音道:“长乐宫已经没有你的位置,留在宫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
江俨抬眼凝视了她半晌,似乎微微笑了下,仰起头看着坐在床边的公主慢慢说:“长乐宫各司其职,不需要属下做事,可公主身边还需要属下跟着。”
“属下知道公主喜欢的吃食,知道公主喜欢的花木,知道公主喜欢谁不喜欢谁……属下清楚公主的一切喜好,更应该跟在公主身边。”
语气中竟还带着两分莫名欢欣,“长乐宫没有属下的位置,公主身边却有属下的位置。”
公主瞪着他,听了这话反而气笑道:“我这辈子不论生老病死都要呆在宫中,你也要跟我耗在宫里做一辈子奴才?”这话色厉内荏,却已经是她能说出的最重的话。
江俨眉睫轻颤,他与公主相伴许多年,言笑晏晏的模样他见过,温声软语的模样他见过,如此轻贱他喊他“奴才”的话确实第一次说。
他出身富贵之家,入宫多年却不是跟着公主便是跟着太子,皇嗣近侍从来只跪自家主子与圣上,也是头一次听人这般轻贱。
那一瞬间的难堪让江俨僵了一下,整个人却仍然跪得笔直。
公主咬着下唇,瞪着他不言语。眼里已蒙了薄薄一层水雾,唇嗫嚅了下却说不出话。
沉默须臾,江俨换了个蹲姿,轻轻捧起了她放在地上的双足。公主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他施力握住了脚腕,放在他膝头上。
公主的足肤娇嫩却冰凉,明明屋子里燃了暖炉,盖着厚实的鸭绒被,睡了一夜双脚却还是冰凉的。江俨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他的公主一入冬日就很难入睡,双足到小腿都会觉得发冷,晚上就寝的时候尤其难捱,便是用暖手炉暖热乎了睡下,到了半夜也就没了温度。
公主又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大半夜叫丫鬟起来换炉子,只能将就着睡。无意中被江俨知道了,从那以后她每每凌晨被冷醒,外屋总会有备好的手炉,细心地用棉套裹了,放在被窝里能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江俨把她的右足拢在手中,不轻不重地按揉脚底的几个穴位,这几个穴位能舒经活络、缓解疲劳。
容婉玗怕痒得很,偏偏江俨施了两分力道牢牢握在掌中,任她怎么挣扎也躲不开。忍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习惯。
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儿,心怀忐忑地憋出一句解释:“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一时情急之下,那样伤人的话竟也能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