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214)+番外
必王子也已经喝得不少,一身金灿灿的礼装已经皱巴巴的不成模样,在人群中山呼海啸地醉饮了一圈,回来时胆子也壮了一些,涎脸向“公主”讨她衣服上的雀羽。
阿帕故意不给他,装作不要搭理他的样子。一旁的祭司、圣女便环绕在白孔雀伞下且歌且舞,似在为王子的殷勤添一笔声色。
乌兰朵公主忽道:“他们现在跳的门兰天舞祭,是鬼方国为辛然一位王妃专事举行的。听母后说,当年这位王妃是草原第一的美人,她的美丽,可以夷平四海。”
屈方宁对这位王妃可是旧雨熟识,这故事不必细说也明白。见星月清辉洒在乌兰朵皎洁的脸庞上,心想:“她未必有你美。”
只见乌兰朵双手托腮,静静道:“这位王妃后来嫁给了御剑将军,没过几年就死了。父王和哥哥们说到这件事,都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只有母后偷偷告诉我,王妃心里一点也不乐意。我小时候也不懂:你们御剑将军是人人崇敬的英雄,嫁给了他,那有甚么不乐意的?现在我长大了,……也渐渐明白一些了。”
屈方宁听她语调不对,心道:“她父王跟她谈过两国联姻的事了吗?”
乌兰朵望着天边的月亮,低声道:“母亲还说,身为公主,未来是由不得我自己的。这就是我的命!可是我没有那么听话,我冒过险,我的心已经从那个大笼子里飞了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要做帝国的傀儡!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屈方宁头皮一阵发紧,心想:“你这还叫胆子小吗?你比我勇敢多啦。”
远处传来一阵震天价的欢呼,原来必王子终于如愿得到了一支雀羽,满脸红光地在向场中夸耀。
追风也从河岸下走来,咴咴低鸣,亲密地蹭在屈方宁手臂上,吃他的肩章。屈方宁一扬手示意要打,它打个响鼻,又蹭到另一边的腋下去了,把他的白色上衣也蹭乱了。
水风清凉,河畔小小的萤火虫在花丛下飞舞。有飞到屈方宁身上、肩头的,光芒一下就被他的珠子隐得不见了。
屈方宁有些不好意思,忙将珠子收进领口,拍了拍追风的头,让它听话不要闹。
乌兰朵回过头来,明媚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低声道:“你们千叶有一首歌,你听人唱过么?”
屈方宁胸腔里一下下地跳了起来,沉默地立在白马旁,迎上她勇敢的目光。
乌兰朵热烈地注视着他,鲜花般娇艳的嘴唇中,唱出一句低微而清楚的歌来:“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第61章 遗珠
离火部副统领大帐中,屈方宁与回伯对坐一隅,灯火昏暗,照得二人脸上的神情暗昧阴沉。
许久,回伯忽道:“你有什么打算?”
屈方宁盘腿而坐,目光盯着忽明忽暗的牛油灯,缓缓摇了摇头。
回伯佝偻着背,握拳咳了两声,似有些不可置信:“千叶、毕罗二族结盟,于南朝百害无一利。你不将这祸胎掐死在母腹之中,等将来双方势力互相渗透,以你现在手中掌握的些许之物,就再也动摇不得分毫了。”忽而无奈一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如何歪打正着,俘获了公主一颗芳心哪?”
屈方宁嘴角一动,却无半分笑意:“我与……有约在先,这一年中不能婚娶。何况公主的婚事难以自决,贸然插足,怕也是无济于事,徒然惹恼我龙必。”
回伯目光锐利,不容他避开:“你将来要惹恼他的事,难道还少了?你是怕惹恼人,还是……不愿与御剑天荒分开?”
屈方宁全身一震,倏然抬头:“不,弟子绝无此念。只是……鬼军军务人事,弟子至今才窥得一线。此刻中断,未必还能续上。就算能与公主成事,多了一双眼睛在旁,难免有许多不便。”
回伯淡淡道:“她的眼睛是眼睛,别人的眼睛就不是眼睛了?你救下一个孙尚德,至今没能圆回来。你这一辈子,就打算在御剑天荒眼皮底下胆战心惊地过活?”
屈方宁埋首不答。回伯叹了口气,缓缓道:“方宜,当日他送你前往繁朔,你明知这一去必将备受凌辱……你为何不走?”
屈方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腕,一字字道:“我不甘心。”
回伯声调一扬:“你与左京王之事一旦传扬开去,甚么雄心壮志都要化为笑谈!就算事成回国,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古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跟敌人上床的英雄!”
屈方宁咬牙道:“我不在乎。”
回伯深深注视他片刻,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
“那一路上,你有过要逃走的念头吗?”
屈方宁还待开口反驳,忽地全身一阵冰寒,如坠无间地狱之中。
他想到了:走向繁朔的路上,他只觉得天是黑的,眼前是灰的,心里有无数汹涌咆哮、恍如万兽奔腾的念头,刻骨的仇恨,被背叛的痛楚,即将面对的耻辱,永难平伏的意气……独独没有逃走一念。直到后来御剑提起遮罗营,他才愤怒发狂,以为御剑看轻了他。后来误会澄清,他还私心窃喜,心想这人虽然恶劣,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御剑下的命令,是由他自己主宰去向?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不会逃跑的。有一颗名叫绝对服从的黑色的种子,早就已经藉由他不容置疑的语气、代替他决策一切的手腕、成年累月的军令、以及那一场雪地上的刑罚……深深地埋进了他心里。
他面若死灰地盯着灯台上跳动的火焰,良久,将额头抵上膝盖,就此不动。
回伯隔着灯火的阴影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了。
小亭郁大婚当日,一开场就把整个观礼的人群都震了一震。因为他派出的迎亲队伍,是一支人数多达六千的轻骑兵;开道的是十五头干干净净的白象,所携贺礼也别开生面,一边是六架二丈多高的月牙射塔,一边是十二具沉踞如巨兽的狂风铁弩。他自己坐在头象背上,一张脸漠无表情,看不出是去娶妻的,还是去要债的。到了阿日斯兰领地之前,射塔组装落地,弩床一字排开,轻骑兵排成一个箕阵,亮出手中一门奇形机关。看来一声令下,就要开打了!
阿日斯兰还笑眯眯地在那里迎宾礼客,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捧着肚子奋力呐喊:“爱婿,爱婿,有话好说,别动粗!”
新娘子头发梳了一半,闻听外面的异状,也惊慌地跑了出来,急得连帕子也攥烂了。
只听小亭郁低喝一声:“放!”
人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胆小的还捂住了眼睛。但预想中屠杀岳丈满门的惨剧没有出现:从月牙射塔上,倾泻下的不是削肉如泥的铁矢,而是无数彩虹般的酥糖、果脯;从狂风铁弩中,抛撒出的也不是攻城的利器,而是千万装着银角、金锞的小小喜袋。轻骑兵振臂按下机关浮钮,不见一支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但见数千枝沾着露水的鲜花同时从天而降,将整片空地,完全埋没在花朵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