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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and A(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C and A by 阿素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的加护病房中。

为了给昏迷、植物人或瘫痪人有个安宁的归处,这一带的病房一般是禁止家属和医护人员以外的人进入的。我会来到这里,其实也算是意外,只记得我在自己的病房前散步,不知怎麽地,彷佛听见有人在远方呼唤我,那声音既像是歌声,又像是神秘的呢喃。

我於是穿过洁白的长廊,按下七楼的电梯,一切都彷佛被指引般自然。不像其他楼层弥漫著药水味,这里的一切好像被世间遗弃般。安静、优雅又沉默,没有探病家属的笑语,也没有来往的护士,只有医疗机械单调的节奏声,在微弱的红光中守护一个个宛如石雕的灵魂。而我在那层层仪器管线中邂逅了他。

像白雪公主一样的人。在看见他前,我以为白雪公主的传说只是童话,黑檀木般的头发、血红般的唇、初雪般的肌肤,这样的人怎麽可能存在於世上?

但从我见到他那天起,我开始相信童话。

他就像任何一个梦幻王国的公主般,尽管我从他的体型知道,他是个男孩子,昏迷的人因为不能动弹,所以常会引发许多并发症,包括常见的褥疮和头癣,为了长期照护方便,他的头发也理成平头,全身都插著维持生命的管线,一旁的心电图上,微弱的起伏正昭示著他所馀不多的生命力。但这丝毫不损他的美。

他的身边有位看护,是个年纪约在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大部份特别看护都是女性,而且多半上了年纪,这样看护很少见。

那位大叔靠在病床旁的墙上,专注地削著手中的苹果,彷佛那颗苹果是他挚爱的情人。他一寸寸、一厘厘的仔细雕琢,生怕雕坏了任何一块果泥。被他削掉的苹果皮拖曳在晶莹的白色果肉下,像水晶球般耀眼。我从未见过人这样削苹果,不禁好奇起来。

那个中年人削到一半,抬起头来,看见我站在那,微露惊讶之色。

『你怎麽会在这里?』

像这样的加护病房,会有家属和看护以外的成员进入,确实是不妥当的事情。我不希望他通知负责照顾我的护士,於是赶快说:『对不起,我是脑科的住房病人,在病房里闷的慌,随意出来走走,不知为何就走到这里来了。你不用赶我,我马上走。』

中年人凝视著我,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我的话是否属实。他看了一阵子,忽然又拿起水果刀,重覆著手中细致的作业。苹果皮被他绵密的切入、分离、旋转又渗透,他眼睛盯著苹果,悠悠地道:

『既然都来了,就待下来吧。这里也没其他访客。』

我走近沉睡的男子,他的胸口黏贴著电线,几乎察觉不出起伏。有时候我甚至会有错觉,是不是这个人早已死了,随童话遁入另一个国度,只是他的家属太留恋他,所以把尸体这样留下来自欺欺人。这样的美人,任谁都不想轻易放手。

『长期昏迷(long-term coma)的病人,coma scale是E1M1V2,只对强烈的刺激有轻微的反射反应,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年了。』

削苹果的男人看著我的视线,慢慢地开口,

『我叫作芳雄,你可以叫我雄哥。』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我并不在乎一位看护的名字,也不明白他为什麽要自我介绍。只是我对榻上的男人充满兴趣,我朝他伸手,又警觉地缩回手来。

『他怎麽了?』

据我所知,造成长期昏迷的最常原因是车祸,要不就是药物滥用,或是先天性的脑肿瘤疾病。在脑科住院这许久,我也学会许多常识。

『自杀。』

叫芳雄的看护简短地说。和我说话时,他从未停下削苹果的动作,彷佛那是世界上第一等重要的事。我惊讶地睁大眼:

『自杀?为什麽要自杀?』

『他和情人相约殉情,一起跳下河堤,但是没有成功,後脑撞到消波块,幸运地没有死,就变成这样子。』

『那他的情人呢?』

『死了。』他淡淡地说。

我觉得一阵心揪,不自觉地跪在他的床边,他修长的五指毫无生命力地垂落在床单上,苍白的几乎分不出那里才是指尖。我胆怯地伸出手,又抬头望了一眼看护,看他并没有特别反对的意思,我便伸出两手,紧握住他纤细的手腕。冰凉如水,令人心头一颤。

『是怎麽样的女孩子,能够让他付出那样的深情?』

我喃喃地道。芳雄看了我一眼,说道:『不是女孩子。』他沉静地说,

『和他相恋的,是大他一岁半的男人,这也是他们自杀的原因之一。』

我感到震惊,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会为了这种理由自杀。

『他叫什麽名字?』我屏住气息。

他看著我的脸,迟疑了一下。

『丹柰。』他定定地念了一次,又用手在空中比划,

『柰是古语苹果的意思,丹柰,就是暗红色的苹果。』

暗红色的苹果。

像血一样鲜红的苹果。

『我还可以常来看他吗?』临走前,我又和雄哥聊了一阵。他依旧削著他的苹果,不愿抬头看我,我问他什麽,他就回答我什麽。

『随便你,』他淡漠地说,手中的苹果被削得沙沙作响,

『只要他还活著的话。』

我回到自己的病房时,许小姐紧张地扑向我。许小姐名叫许明烨,我都叫他许小姐,她自称是我的看护,从我生病以来,她就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平常除了许小姐以外,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我以为你走失了!不是叫你去那里要跟我说一声吗?』

许小姐半带责骂地揪著我的手臂,我想跟她说我会自己走,但她完全不理会我。直到把我带上床,看著我接受医生的例行检查,还吃下她准备的午餐,三叠厚厚的地中海火腿三明治,才放心地在我身边坐下。

『还会有呕吐感吗?』医生问我,这是每天的例行公式。

『不会。』

『有食欲吗?』

『还好。』

『有没有那里会觉得痛?或是觉得那里行动迟缓?』

『没有。』我重覆著千篇一律的回答。医生把听诊器挂回脖子上,虽然我不觉得我的病需要用到听诊器,但这好像是一种惯例,或许是一种表演,只要经过这种表演,即使医生对你的病束手无策,他也不会受到苛责。

『你跑去那里了?』许小姐在医生离开後问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年纪大概是三十出头,我想,她应该有很多的爱慕者,而且她很聪明,应该可以做更有趣的工作,而不是在一间小医院当看护,做我这种人的照顾者。

『没有,因为在病房里很闷,所以到处走走。』我说。

『下次要去散步要跟我说,知道吗?你想去那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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