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知马力(10)
我一言不发地看著他,他忽然抬起头来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
「你曾经有想得到一个人的爱,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经验吗?」
我心中一动,瞬间彷佛又回到那个小茶馆里,五指冰冷,我的手心却全是汗水,只能紧紧抓著手中的杯子,瞪著上头张牙舞爪的图案。而母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个孩子,我愿意交给那个男人。我仍然紧紧地握著杯子,连头也不曾抬起来。为什麽我会一直盯著那个杯子呢?是了,我在忍耐著什麽、我在等待著什麽,因为我是多麽地想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大人说——
「不……没有。」我淡淡地说。
那个男人饶富兴趣地看著我,说道:
「可是你最近才和人分手吧?」
我呆了呆:「为什麽……」
「因为你屁股的肉很厚,是缺乏爱的象徵哟。」
「……这是性骚扰。」
「你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人是谁?」
男人问我。我又愣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路遥的脸,从我住进褚家起,我就立誓要保护他一辈子了。於是我说:「是我的……弟弟吧。」
「不,不是这样的。」
没想到那男人却立刻反驳了我。我清醒过来,想著为什麽我要和陌生人说这些事情,不禁扳起脸来。他却笑了起来,说真的,如果不是他性格太怪,单就外表看来他还真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呐,你觉得,小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为什麽会哭得这麽厉害?」
「……因为害怕?」
「不是,是因为阴道太小了,硬挤出来会很痛,所以小孩子才会哭得这麽厉害。所以我长期以来都在研究用肛道生产的方法,这样子对小婴儿才人道啊!」
「……抱歉,午休时间结束了,请容我先告辞。」
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红茶在桌上完全没动半口。但那男人忽然声音一沉,
「他们是为了自己哭的。」
「什麽?」
「因为在子宫里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举目所及只有他自己的存在,每个婴儿在母体里的恋人都是自己,他吸取母亲的能量、外界的营养,为的是让自己赶快长大。所以他一出生就哭了,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只有他自己,他也不能再只爱著自己,他失恋了,所以才会哭成这样。」
我默然听著这个男人像胡说八道一样的话,却不知为何找不到话来反驳他。男人握住我的手腕,继续说著:
「每个人第一个爱上的,都是他自己。小真真的秘书,你要从自己开始爱起。」
他看著我的眼睛说。
我挣脱他的制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咖啡厅。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认为那个素昧平生的疯子可以给我什麽建议。从自己开始爱起?这是什麽鬼话?别说自己了,我用一生的时间守护我的路遥,可是现在,那个孩子却跟我说,他累了,他不需要我了,他要离开我了。我连爱个人,都爱得没有结果。
爱自己?我凭什麽爱自己?
我是个连母亲都不要的孩子,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未来如果遇到喜欢我的人,像我期望我母亲那样期望我的话,我一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呵护他一辈子、疼爱他一辈子。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放弃,即使牺牲自己也没关系。
那男人懂什麽?他什麽也不懂。
什麽也……不懂。
◇
过了一个耶诞节,年关便将近了。
路遥出院了,他出院那天,正好是耶诞节,梁先生不知道和谁请假去逛淡水夜市,我替梁先生处理一些重要的事务。而路遥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大早便悄悄地收拾行李,搬回了日久的公寓。等我去医院听到消息,赶回我们两个的家时,才发现他连自己的东西也全都收拾一空,一件也没剩下来。
我去日久的公寓找他,他开了门,身上穿著睡衣,脸色还苍白如纸。看见是我,他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举起手来:
「啊,是述恒哥哪。」
「小遥!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述恒哥,今天是耶诞节呢,」
路遥仍旧靠在门边,他歪了歪头,笑道:
「你是耶诞老公公,来送我耶诞礼物的吗?」
「小遥,为什麽你会在这里?」我没时间和他开玩笑。
「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啊,述恒哥,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我不会再麻烦你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日久哥把公寓让给了我,所以我要搬进来这里。述恒哥全都忘记了吗?」路遥依旧笑得灿烂。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你……你不能一个人住啊!要是气喘再发作……」
「这个述恒哥大可放心。这里的房东是位人很好的大妈,听说她以前是位医生,日久哥交代过她,还把她的电话给了我,只要按个键就能通知到她。而且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不像述恒哥那麽忙,就是白天也能有个照应。」
路遥以我前所未见的平静语气说。我心急起来,小遥这种什麽都计画好、完全不需要我的态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你……我们不是在交往吗?你这样搬出来……我……我毕竟是你的男朋友……」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男朋友?」
我看见路遥又扬起笑容,握紧了门把看著我:
「我们有交往过吗?述恒哥?」
然後他就把门给关上了。
我茫然地站在走廊上,日久的公寓是相当高级的公寓。不仅内部既大又舒适,我只进去过一次,每户之间距离很远,隔音效果也很好。日久是个重视个人隐私到几乎龟毛的人,除了我和路遥以外,几乎不让别人踏进他屋里一步。走廊上静无人声,我手上的公事包落到地上,声音清晰可闻。
我做错了什麽吗?即使被小遥再怎麽虐待,在他的冷嘲热讽下拖著疲惫的身子上床,即使他连在床上也不让我轻松,我都咬牙忍了下来。这个人,这扇门後的那个人,有什麽资格说这种话?有什麽资格把我拒於门外?
「小遥,小遥!你开门!」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趴在门前,用拳头槌打著门板,空荡荡的走廊上全是我的声音。我一拳打在日久的门牌上:
「小遥,路遥!褚路遥!」
我越敲越生气,里头仍旧是静无人声,我用手打不够,开始用脚去踹门,踹到脚踝几乎扭伤。如果不是这种公寓的话,恐怕马上就有警察来把我抓走了,
「你这个混蛋,褚路遥,褚路遥!给我开门!给我开门!」
我死命地槌、甚至用全身去撞门,骨头撞得酸痛,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骨折了。难以隐忍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迸出眼眶,我全身发抖,碰地一声撞在门板上,
「小遥……小遥……日久……妈妈……为什麽,为什麽都这样对我……」
我坐倒在门前,整个膝盖缩成一团,像只被母猫遗弃的小猫,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