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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知马力(5)

作者:吐维 阅读记录

「别在意,述恒,那种人就是这样。」

梁先生拍了拍我的肩。我问道:

「梁先生,那个男人究竟是……」

我的老板却叹了口气,走到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男人走进车里的身影,

「每种职业都有他的无奈之处啊,述恒。」

他难掩落寞地说著。随即又恢复平常的语气:

「怎麽了,述恒,今天迟了这麽久?」

「非常抱歉,都是我的错。下次绝对不会了,梁先生。」

我马上说。

「……不,我是在关心你。」

梁先生用一副拿我莫可奈何的表情看著我,语气温和下来:

「述恒,出了什麽事吗?」

「没有什麽,梁先生。只是舍弟病了而已。」

「病了?严重吗?如果想找好医生的话,我倒可以推荐几家,绝不会起医疗纠纷。」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舍弟并无大碍,劳您费心了。」

「你呢?你的脸色很苍白。」

「稍微没有睡好罢了。梁先生,我会注意自己的健康,不会给您添麻烦。也请梁先生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您的健康和饮食都是我的工作。」

梁先生坐回办公桌後,抬头看著我,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麽东西来,我有些不自在,只好越发冷著一张脸。梁先生看了一会儿,露出有点无奈的笑容:

「述恒,你会笑吗?」

「梁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进事务所这麽久了,印象中,我从没见你笑过。你好像很讨厌这间事务所……不,你打从心底讨厌这个领域的职业吧!唉……但是你又把工作做得那样一丝不苟,从来不出一点错……」

他似乎苦笑了一声。不知为什麽,梁先生的声音,在我耳里竟逐渐遥远起来,有好一大段我都听不到他在说些什麽,我忙甩了甩头保持清醒。梁先生继续说著:

「……但你越是完美,我就越是担心。述恒,有时我看著你,就好像看到过去我的一位……大学室友一样,他也很讨厌法律人,可是为了某些理想,他还是逼著自己念、逼著自己和大家相处,纵使他完全不适合这个环境,」

梁先生叹了口气,

「到後来,他终於断线了,他对自己,还有自己身处的环境感到绝望。於是他开始放弃自己、作践自己、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等我发现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的视野晃了一下,办公桌像在水中一般模糊。我稍稍眨了眨眼,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怎麽回事?果然是太累了吗?午休的时候,还是小睡一下好了,这样晚上才能去陪路遥……我这麽一面想著,一面逼著自己站得笔直,因为梁先生还在说话,

「……述恒,有时你真令我感到害怕。你还年轻,比我年轻得多,可是我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好像在把自己往悬崖上逼一样,」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一面叹气一面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笑著摆了摆手:

「罢了,和你说这些,你一定会觉得我捞过界。只是你是个很好的秘书,我不想失去你。站在前辈的立场,我也希望你能活得开朗一些,虽然这本来就不是什麽开朗的工作……好了!今天上午的行程是什麽?昨天律师公会那里的人……马述恒!」

我听见梁先生的大叫,但还没有醒觉发生了什麽事。我的身体不像我自己的,我好像站在一个清醒的高处,看著我自己摔倒在地上,梁先生冲上来托住了我,站在门口的女同事尖叫了一声,然後就是无止尽的天旋地转…………

问路系列路遥知马力四

我看见了饕餮。

那个冰冷的小吃茶店、那个冷气过强的房间、母亲滴在小桌上的泪水,还有日久冰冷的目光。我发现这麽多年来,我竟不曾摆脱那一刻的诅咒,我始终是那个只能端坐在软弱的母亲身旁,看著那个张牙舞爪的茶杯,任由一切宛如与我无关的电影般在我身边发生的小男孩。我看见瞪著我的日久对我说了什麽,但我听不见。

我被饕餮给抓住了、吞噬了,吃乾抹净了。没有人查觉我的存在。

「……述恒……恒?」

然而有人在呼唤我。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置身於吃茶店,还是其他地方。只觉得肉体的痛苦比什麽都还鲜明地向我袭来。有时这是一种幸福,当肉体的痛苦太过遽烈时,心里的痛就可以暂时被忽略。我很能理解这世上为何这麽多人要自残,甚至自杀。

「述恒?」

同样的嗓音唤著我,我的视线仍然迷迷蒙蒙,过了好久才清晰起来。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那间茶馆,因为在我眼前的,是同一双眼睛。日久的眼睛。却没有当初的冰冷,或许是冷气转弱的原因,日久的眼神竟与我记忆中相比,要柔和了很多很多。

「日久……」

我挣扎地想爬起来,却被日久用一只手强硬地按回床上。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医院里,多半是和路遥同一家,因为天花板上有相同的格子花纹。

「我……怎麽回事……?」

我觉得头痛欲裂,右手插著点滴的针头,冰冷到不像是我的手。

「听说你在公司昏了过去。是你的老板,一个姓梁的男人亲自把你送过来的,医生说你睡眠不足又长期没有进食,血糖下降,加上身体本来就虚,所以才会昏倒。」日久用听不出起伏的冷淡声音说。

「怎麽会……糟糕,我还在工作中,不赶快回去……」

「那个姓梁的男人说,如果你胆敢在今天之内爬回去工作的话,他就把你留职停薪还倒扣今年的年终奖金。这是他说的。」

「咦?梁先生他……这麽说吗?为什麽?」

我有点茫然。旋即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更换过了,现在身上穿著乾净的蓝色睡衣,是我自己的睡衣,不晓得谁替我从家里带过来了。我回头一看,病床旁放著一碗还冒著热烟的大肠面线。

我呆滞地抬起头看著日久,发觉他也正看著我,不晓得是不是烟瘾发作的缘故,他的手竟微微发著抖。

「……为什麽?」

他覆诵我的话,冷冷的语调透入一丝讽刺。他忽然抓过我的肩头,把我拖下床,抓到病房浴室门口一张镜子前,强迫我面对著那张镜子。

「马述恒,你给我看清楚!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的脸色苍白成什麽样子你知道吗?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日久忽然爆发出来。我的脑子无法思考,只是直直地瞪著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紊乱地散在耳後、脸色苍白中透著枯黄、嘴唇白得几乎透明,连眼睛也挂了一圈黑眼圈,彷佛几日几月都没睡饱一样。我静静地凝视著镜子,那是我吗?那个镜子里的人是我吗?我觉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从小照镜子就是这样,我不觉得镜子里的人和我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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