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这圆啊,圆得太过了,是烂刀;圆得太少了,变成笔直的,也是烂货。所以要控制好这圆,就在泥土覆刀、下水焠火前的那一刹那,你给别小看这小小一个步骤,这项入水焠火的功夫,刀身的那一部位接触、接触水面多少、时间多长等,在在影响整把刀的热胀冷缩,差一点儿,绝世名刀就变成废铁!」
一口气道尽,三郎忘怀许久、对于锻冶的热爱,竟不知不觉被对方给激了起来,语毕高兴地跷起脚,右手轻挥道:
「所以我说锻冶麻烦,徒弟你啊,是学不来!」
「这是当然的,所以才需要锻冶师父您啊!」
笑著附和,夸奖的原价是最低廉的,但收到的反馈却往往物超所值。他举高剑柄,眯著眼睛将刀刃合向光线的直角,好欣赏阳光下刀面的波纹:
「月山先生的手艺真好,这上面的焠火刀纹,好像皇朝的长卷山水画,很自然,却很美。」
他把后面的话吞到心底,因为他总不能在三郎面前说,他杀过不少日出人,见过他们的剑,而这些剑作品中鲜有这样高品质焠火纹路的:
「我在其他……其他地方偶然见过的剑,有的会在刀身上再加上阴阳刻,像是梵文、不动明王的图像、还是梅兰竹菊什么的……但是不管如何,都不及自然焠火来得动人。」
「一把刀入水后,一切就交给神灵了,刀纹怎样因为冷热温差而变化,还有前面提及刀身怎样弯曲,一切的一切。」
提到这点,好像触及了三郎体内某处身为锻工的灵魂,使他忽地感慨地微笑起来:
「锻冶的艺术就是这样神妙,感觉上似乎人力能够控制,然而冥冥之间,却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左右著,一个锻工若是觉得他自己的技术已经登峰造极,足以巧夺天工,因而不敬神灵,不怀著虔诚的心铸剑的话。他的技术就算再高,所造出来的剑也必定是失败品。」
三郎仰望天空,剑傲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充满神圣认真的神情,这样一个敬职的锻工,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而停止铸剑?试图从他历经岁月的苍老皱纹里寻找答案,但显然是徒劳无功。
「所以每一个日出的锻工,在他完成一把剑时,都会再打造一把未开封的复制品,将他置于无人知晓之处,设檀祈福,以之献给日出神灵。锻工的作品,到最后无可奈何的必会染上鲜血,杀伤人命,经由这样的一个仪式……也算是天下所有锻工对于生命的罪赎罢!」
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勾起什么回忆,三郎竟也陷入沉默之中。
他不说话,剑傲也乾脆与他一起仰望蓝天。
「不是锻冶那把剑的人的罪……」
半晌,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剑傲突地喃喃开口:
「一把剑染上血腥,不是因为锻冶师铸造了那把剑……而是使用那把剑的人,使剑染上了无法洗刷的恶业。剑客和锻工,纵然表面上关系是如此之近,但是每一把剑离开锻炉的时候,都是清清白白,都是神灵所降福的恩赐 ; 是剑客的杀心和残忍,替那把剑造孽,但锻工本身,却是永远也无罪的。」
他凝视三郎,语气充慢斩钉截铁的沉静:
「罪,应由使剑的人承担。」
不自觉地轻拂锐利的剑锋,眯著眼观看那把剑刃射出来的光茫,剑傲彷佛短暂的回到自己原来所应扮演的角色。呆呆地听著此番论点,一直以来,被某种情感所困扰的三郎,竟被这番话给深深撼动了。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第四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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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傲不置可否的洒然一笑。「每个人都有些不普通的地方,即便是全世界最平凡的人,不是么?」他道,边佣懒地再一笑:
「只要我们都对『平凡』下了相同定义的话。」
风从未紧闭的窗外吹入,拂动三郎剩下不多的银发,彷佛已经没在听剑傲说些什么,三郎的语声似在祈祷,向剑傲看不见的事物祈祷著。
「天叶如果听到这番话……是否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这父亲?」
剑傲凝起眉来,他从昨天就曾动念想问,岱姬和三郎的儿子天叶究竟是怎么死的?现在听三郎的说法,竟像不是一般病死或意外,而是给人杀死的,不禁挺起身来:
「月山先生,可否冒昧请问一句,令郎……」
「等一等,你想干嘛?」
还来不及听完剑傲所发问的话,见病人自动爬起身,三郎不禁想起娇妻睡前千叮咛万恐赫的威胁,自己如果让他离开了这张床,只怕活不过明天:
「徒弟你病还没好乾净,不可以起来,你快躺回去!」话才边说,人已经一个箭步跨前,因为事关他的性命安全,三郎显得相当坚持。
「风魔小姐交代的?」
剑傲一笑,算了,反正就算是被人杀死的,也不干自己的事,自己身上的闲事已将够多了,还管别人家的干嘛?
「啊,这个……当,当然,」三郎咳了一声嗽,随即正色:
「日出已经快入冬了,虽然外头阳光普照,还是凉得很,徒儿出去铁定著凉。要是又发烧一次,跟我学装死岂不是要延后?而且要是真的病死了,那就装不成了,有道是不听老头言,吃亏在眼前,俗话也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以你……」
「我知道了。」连忙伸手阻住三郎的劝说,剑傲已经非常懂得如何处理这种局面,他慢条斯理的爬回床上,朝三郎露出足以让世间所有生物放下警戒心的温和微笑:
「我躺下就是了,我们俩可别吵醒了风魔小姐……是罢?」
三郎愣了一愣,随即大为赞赏的点了点头。「极是,极是,徒儿你果然聪明得很,才跟我差了那么一点点,不愧是我三郎的徒儿……」
「对了,月山先生,有件关于风魔小姐的事情,可否请问一二?」
「咦?岱姬的事情?」三郎一愕,随即脸色一变: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我老婆的事情,很多都不能乱讲,你别害我,你别害我……」
「这件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见三郎慌张的双手乱摇,剑傲肚里不禁暗暗露出微笑,忽地声音一低,做出说悄悄话的模样:
「月山先生,麻烦你靠过来一下,既然你担心,我就在你老耳边说。请放心,决不是什么会让先生为难的事情。」
三郎将信将疑,但既然狮子吼就睡在外头,讲悄悄话是必然的举动,当即靠了过去,边说道:
「先说好,乖徒儿,要是你问岱姬过去的事情……」
「咚」的一声,就在三郎走近剑傲手臂弯可触及的范围内时,一阵酸麻感立时袭夺上他的所有感官,连惊呼都来不及,接著是脑袋天旋地转地一晕,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不起了,如果等到风魔小姐醒来,我大概要七七四十九天养完病调养完身子变成健康宝宝之后,才能够踏出这屋子了。」
无奈的朝地上的「师父」一笑,东土打穴这种重手法,若是让他的救命恩人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他可会歉疚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