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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17)+番外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看他伤势,显然已然难活,三头犬的利牙在少年的胸腹和肩头留下一道狠狠的创痕,要不是凌巽多少习过武,恐怕早已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艰难地转动视线,凌巽唇角微扬,即使灵魂火焰一点一滴熄灭,剑傲却无法把视线从这么弱小的生命上移开。等他发觉时,五指已和少年瘦弱的掌相握:

「我应该……快死了罢……」

深深吸进一口云渡山深夜的空气,凌巽灰黑的眸异常平静,只是深藏著一抹热切,彷佛眷恋人世每一项专利:微风、月光、自然的音乐和绘卷,享受奢侈的光阴,少年伸手往凌震尸身一握,纵然尸体冰冷如昔,那双大掌仍如多年来一样,足以庇护他弱小的翅膀。

将脸埋在失温的巢里,凌巽又淡淡笑了:

「真奇怪呢,以前病得死去活来时,不知道几百几千次想过死亡的滋味,到如今当真要死了,反而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痛苦也没有……」

似要证明这点,凌巽支起半身,伤口在地面迤逦一道道血迹,冥界的河流,少年的半身已然跨足;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挣扎地抓向地面,剑傲很快察觉他的目标是佩剑,连忙将武器物归原主;抓紧光滑的剑柄,凌巽的冷汗顺著金属涓滴而下,爪下鲜红,将递剑的手也拉入洪流:

「我有个师妹……就是方才告诉你的那位,她……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人。能和震师哥……一起离开,我好高兴,但就只这一件,霜儿她……若是知道我走了,像她这样善良的人,一定会哭的,会哭得很伤心。所以请你……请你替我转告她……」

脸色惨白,凌巽双手朝空,似要藉著拥抱夜空缅怀人世最后一抹记忆,本来灵活的双眸逐渐失焦。剑鞘在两掌间权充支持,凌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后拾获真宝的光彩:

「我这个人啊,从会吃饭就吃药……一年四季大半光阴都卧病在床。我常常在想,像我这样的人,早该被命运淘汰,究竟上天留著我做什么?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听我说,你一定要转告霜儿……」

剧烈地呛咳两声,鲜血逆流气管,凌巽几乎咳不成声,微笑却越发平淡:

「……一直以来我始终做著梦,梦见死尸遍野的大地、梦见战后残破的天空,至前一刻尚不解其意。但如今我全明白了,听著,我的死是个开端,就像两军交锋前的嚆矢,这是支长远的箭,射向高空、横越大陆;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人死,而我活著,便是为做这场壮丽战争的开端……」

心神已不在剑傲身上,凌巽的眼神逐渐焕散,彷佛望著他所看不见的远方,视线的那头是未来?亦或幻灭?他不知道,只任由凌巽燃尽生命最后一丝灯火,几乎从灵魂迸出的预言镌刻在心:

「我将射出……开启故事的嚆矢……」

剑鞘的彼端失衡,遗言随剑的重量交托。所以他不喜欢和特定的剑白头到老,剑没有忠诚可言,凶器就是凶器,渴望的永远只有杀戮和鲜血,握紧弃主的剑,凌巽最后的警句犹言在耳,不知为何他有种错觉,心底某根弦彷佛动了,涟漪一旦出现,湖水便再难有平静之日。

单手覆盖凌巽眼睑,彷佛母亲抚慰稚子安眠,剑傲挥去心中的异样,眼神却被微光一刺,眯著眼抬起头来:

「是……萤……?」

一只落单的萤火在夜色包围下挣扎,钻过剑傲掌心,点落凌巽梢头。似乎企图宣示最后的光芒,用尽体内的热,用尽毕生的执念,最终扑倒在凌巽染满鲜血的掌心,萤翅兀自拍动,彷佛向天祈求最后的希望;这是他灵魂的一部份,他的生命从萤火而来,像萤火般一生孱弱,在黑暗中旁徨飞翔,只为找寻一生一次的火光。

如今火光灭了,他生存的意义也尽了。

眼看一大一小的掌在萤光里紧紧交握,在生命最后一刻兀自惦记著对方,剑傲又叹了口气,终忍住把手中麻烦抛去的冲动,将死者交托的剑收回腰际。

「我从来不担任何与我无关的责任,你知道吗?小兄弟……」

枉顾肩头不断滑落的血迹,男人的影子随话声扩大,黑色斗蓬滑落,要是凌巽复生,此刻也必惊讶非常;一丛白发飘散风中,却非满头皆白,而是黑发白发各占半边,如此迳渭分明的发色即便在西地也难见。

「不过倒也真奇怪,那个浓妆艳抹的男孩到底是谁?又是少爷又是兔子的,还被误认成我,追杀风云会的人,这个黑锅我可背不起啊!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背黑锅……」

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剑傲缓缓背过身,朝向月牙升起的方向:

「罢了,这次便破个例罢,『霜霜』……是这个名字吧?你得替我向阎罗王祈祷,让我能活著见到这位师妹啊……」

一点萤光,悄悄地降落凌巽犹蘸血迹的剑柄,似在为其答覆。

─嚆矢˙第二章完─

第三章1

嚆矢第三章

「世间没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参不透的因果。」

◇◇◇

1

纵然这头经历一场激战,另一头的登山道上,却全然是另一副光景。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由于次日正逢皇朝九九「重阳」,上皇敬老风弥盛,重阳节又被称作「敬老节」,喝ju花酒、食莲珥的习俗固然少不了,重阳未到,山道上便随处可见携家带眷、头插茱萸的人们提早往山顶朝圣,以求来年避祸远灾;面城山脚更加道塞于途,骈肩杂沓,连燕雀也嫌吵似地争相窜向天空。

山腰上茶吊远扬,数不清多少茶铺坐落此处,比山脚皇城名店「奉凰肆」更要热闹几分。其中一铺只因巧对山壑美景,又居于山顶与山脚之间,寻常游客在此便脚力不支,因此占了地利之便,生意特别好。

「大师哥,这地方果真漂亮,云渡山、云渡山,这山简直就像云砌起来的,可不是么?」

此刻茶铺半边却已被一群服色相类,似是门流中人给占满了。一群人约莫十七、八个,清一色都带著长剑,横的竖的全搁在桌上;唯一没这样做的是那看似最长的男子,听得身旁年轻小伙子兴奋赞叹,那人只是微一额首,向一旁茶博士吩咐:

「来几盅茶,要香片的,水冲淡点,别浓。」才刚说完话,旁边已一连叠响起抱怨:

「师哥!不喝酒啊?重阳息日不喝点酒多煞风景,且况师父管得严,我们好久没喝杯好酒了。」

却见哀声抱怨的是个男孩,乱踢著不著地的脚,眉目之间精灵古怪,似乎一刻也没法安坐,头上毛发紊乱,远看倒像只活生生的大马猴。

对比于少年浮躁,为首男人八风不动,国字脸方方正正,长发以绾巾束起,举手投足间温文儒雅,却非文弱书生的腐气。闻言只是微微一哂,摇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