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要我的命……?为了钱,为了名声,为著各式各样的原因,我很少睡著,就是受伤了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休息,我进饭馆用餐,总是靠墙而作,却要提防敌人拆房子偷袭;我在街上走路,得挑中央走,因为每一个阴暗的屋内都有可能藏匿著狙击手,然而我……却还活到如今。」
「你去死……然后也杀了我……!」
语无伦次,剑傲简直像在演独角戏,说话的对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和剑傲几成扭打之局,血红的眼对上岱姬失心的瞳眸。剑傲也不在乎有否听众,只是自顾自地茫然诉说下去:
「你们都要我的命……却不知道,我其实早已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馀音微弱,似乎还带著血滴,剑傲的声音渐渐缩拢,直至一个字也听不清。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岱姬的唇咬得流下鲜血,虽然手骨已折,但愤怒的母亲早已精神状态超越身体机能,竟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再次罔顾剑傲的呓语,只是用最恶毒,最切齿的语调,中伤剑傲的心灵:
「你杀了天叶,不如再杀了三郎,再杀了我,杀尽天下之人!然后这世间就仅你孤伶伶的一个,这才遂了你的意!」
茫然一咬下唇,剑傲的手无意识地再次缩紧,疼得岱姬原已支离破碎手骨喀啦作响,禁不住惨吟一声,激动的心绪加上严重的创伤,岱姬竟一时背过气去,两眼一翻,就地晕迷在剑傲手里,牙齿却还嵌在下唇,斟引点点血丝。
却听这时,两人身后一声高喊,白发皤皤的老者终于鼓起勇气,为了妻子的安危,手持碎裂的桌角当作棍棒,漫无章法地朝剑客的头顶击落。
连回头看也无,剑傲的手势轻描淡写,岱姬既不是他对手,三郎更连他一点衣角都沾不著,足下一挡一踩,踏住老人持棍棒的手腕,持短剑的右手依然抵住岱姬的脖子不动。左手顺势从腰间一拐,长剑毫无阻力的轻滑出鞘,动作俐落如游鱼,三郎连挣扎都来不及,已成剑下之囚。
一时间,剑傲右手持短刃抵住半昏迷的岱姬,左首匍匐著忍痛冷汗的三郎,绵密的喘息声大过周遭一切音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低沉回荡。
「太傻了……明明已经知道我是谁,明明知道敌不过我……还这样直来直往的找我报仇?」
情绪终于和缓了些,剑傲迷蒙地眯起眼睛,凝望三郎那复杂的眼光,忽地弯下腰来,咳嗽声一连叠的从灵魂深处迸裂,咳得那乾瘦的身体不住颤抖,也难为他这样咳法,持剑挟持的双手竟然动也不动。
三郎静静地看著他,剑傲好不容易咳得缓了下来,乾涩的唇微抿,然后喃喃自语:
「如果你们……如果你们在我回来之前,挟持了凌姑娘……要我……我或许已经在你们面前横刀抹脖子了……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总是个机会……」
照理说以他拿剑的功力,架在猎物身上是绝不会动摇的,但此刻,三郎却觉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晃动起来,随著那语声:
「你们为什么不那样做?罪恶,卑鄙的人是我……任何人大可以不择手段……只要我死。」
三郎望著他,那个明明认识,却又如此陌生的表情,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发话。
「因为我和岱姬……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道,苍老的声音沙哑著:
「或许岱姬想要杀你,但对我来说……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就算是伤害我们的人……」
剑傲笑了,意外的动人心魄:「你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别人?」
坚定的颔首,三郎很惊讶自己有这样的勇气,纵然剑傲的笑,竟让他莫名地心头一揪:
「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别人。」
红色的潮水退落黑曜般的瞳岸,剑傲的眸色终是恢复了原先的深邃晦暗,世间最纯粹的黑色,没有杂染,没有其他色彩妥协的馀地:
「是啊……在下又何尝不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伤人』,我有太多我怎么也不想伤的人,可我,终究还是伤了许许多多人,包括我最不想伤的……朋友。」
一面自言一语,一面却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以额撞击著墙壁,似是精神极不稳定,就连一向清晰的口齿,说出的句子也已全不符合逻辑:
「所以我才不想要朋友,不想要欠人情……一个都不想。因为世人所谓的朋友,就得互相为对方著想,即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看,月山先生……就因为你对我有恩,所以遇上了这种情况,我若杀了你们,就会被人指为忘恩负义,丧心病狂……所以我必须死,就是这样……我必须死,毫不抵抗的引颈就戮,以成全一份道义,这就是世人的价值……」
汗水牵在眼角,剑傲的动作依旧,只是虚弱又固执地,像往常一般坚持向上的唇形。
这情境让被挟的老者完全震慑──好脆弱的感情,虽然没有人跟他说,三郎还是感觉得到,这人薄如细线的精神状态,似乎早该死亡的灵魂,却因为某种原因行尸走肉地生存下去,他的心灵正如他的外表,已经被长久的某种情绪回圈,折磨到几乎轻轻碰触便会断掉。
他竟不比天叶幸福多少,三郎蓦地惊觉,所谓逍遥法外,然而逍遥这说法,对这杀人凶手来说毋宁太奢侈?
「我……非杀你们不可,放过了你们,我会有危险,我若活不成了……凌霜霜也活不成,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自不知三郎心中所想,牙龈传来疼痛湿滑的感觉,剑傲却没有察觉唇间的液体竟是鲜红色的,只是以极微弱的声音缓缓覆诵这句毫无音调的决定。
茫然间,剑尖一寸一寸逼向三郎的咽喉,比乌龟散步的速度还要缓慢,还要犹疑。
剑下的老者再次凝视剑客那无机的眼瞳半晌,像是认了命似的,颤抖地阖上了眼睛。
「请让我和岱姬一起死,」
三郎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铺陈愿望,安祥到剑傲近乎嫉妒:
「岱姬嫁给我……一直委屈了她,是很委屈她的,她那么美,又那样聪明……总之什么都是世上最好的。我常在想,我一定会先她而去,到时,她不知该怎么才好……这样也好,以后就不必再担心这件事了……这样也好……」
从来没有这么紧握一柄剑,剑傲的五指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手心盈满汗水,再推一公厘──或许还不用那样多,只需要割断那气管,眼前这双唇就无法再多吐一个字了,以往不都是这样作的?只要一剑刺下去,他和霜霜就永远安全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动?该死……就这么简单啊,你竟然不会?被多少人称为「魔剑」的杀人魔,竟然不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该死的!
「天……」
「咚」地一声,有样东西,重重撞上了墙壁。
三郎始终不敢睁开眼睛,要说完全不怕死那是骗人的,他不太有勇气看著自己的喉咙溅出鲜血,但出乎他意料,眼前的使剑者带给他的,竟不是疼痛和永远的死寂。而是一声茫然、深沉、却又失序的呼喊,像沉积了无数情绪的沙粒,几要不成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