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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185)+番外

于是他才终于了解,一个人在这世上的羁绊越多,剩给自己的,就越少。

而这千千万万的羁绊,就像操纵傀儡的线,连接起单一个人和这个世界,使你每走一步都牵一发动全局,使你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所以他才那么害怕它。

他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企图作一个没有线的傀儡,为此他不惜以剑逆天,斩去一切。

但他早该知道老天爷总跟他的实验作对,无论他如何将心放逐到天涯海角,祂还是千方百计找个人将它唤了回来。

仰望星空,何时冬季的大三角已经悄悄物换星移,取代秋天的星晨笼罩凡间?天狼星醒目的刺眼,在光害略为严重的城市里仍是一星独秀,偏红的荧光闪闪烁烁,被七仙女也似的银白色星点簇拥,就是最擅画的彩笔也绘不出这等星图。

剑傲想起风云覆灭的初ye,那个麻烦的姑娘和他一块儿仰望星空,那时候,他承认自己也有某方面失常了,无论是行为上,感情上。

霜霜对冬夜的星空一定也很有兴趣的,等她醒来,他一定要找个光害最少的荒郊野地,教她观赏冬夜最精彩的大椭圆形,和她分享猎户的星云,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因此他不能继续在这里仰望星空下去,为再次释放另一个灵魂礼赞夜色的权利,他得回茶馆和稣亚会合──对了,稣亚,混乱一团的脑海终于浮现那位可爱的「搭档」。他无力地笑了笑,以那人妖的个性,现在一定是气炸了,他可以想像稣亚怎样边摔杯子边骂他的失信。

挥去那无聊的想法,正要腾身而行,却惊觉他注视夜空的视线竟被遮住──一个,不,一双黑影在他额上画过。

黑影几乎同步而驰,速度快极,显也是纯武术的个中强手。

然而,更令剑傲震憾的,却不是那二人的敏捷,而是来者的身份。

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浑身黑衣,身材挺拔,一双松木色的眼睛倏忽划过剑傲的视觉,那还不打紧。却见那女人身材玲珑,一身紧身武衣包裹曼妙身躯,更衬得那卵型脸蛋水灵出众,黑暗中看不清楚女子的眼眸,但剑傲几乎可以肯定它必和猫咪一般精灵。

猫又!

全身警戒都涌了上来,剑傲舔舔乾涩的双唇,如豹子般的血液袭进脑海,岱姬的事情倾刻被他抛诸脑后。

尽可能地使视觉敏锐,他向老鹰祈导,暂时赐他追踪的天赋,将茶馆和稣亚悉数忘得乾净,全心全意置放心神于黑影的移动路线里。

却见那两抹黑影只掠了两,三户人家,竟忽地栖身而下。剑傲悚然一惊,以为他们瞧见了自己,是以隐匿行藏,好钓他上钩,当下不敢少动。

月光泠泠下,剑傲的影子若有若无的拉长,尽全力地压抑呼吸。待了好半晌,对方竟也没有反应,不禁略感疑虑,正考虑著是否行动,屋檐下竟传出了谈话声。

剑傲大感诧异,听那语声,丝毫没有刻意压低声量的意味,显是完全地放松,连隔了两幢房屋的他都可略为知悉。以猫又的机伶警惕,若是知道有人,绝不会如此大胆无忌。

「莫非是……诡计?」

剑傲咬牙暗忖。但他对判断人话的真实性有十分长足的经验,从一个人的语调频率高低、字与句间停顿的节拍、甚至咬字,均可作为测谎的依据。却听屋檐下语声自然,黏腻间带有松软,竟似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这情状再如何观察,都不可能是个骗局。

确定那赖以为生命的武具携在身畔,几下滑步,剑傲于是悄然无息地匿于屋宇的阴暗面,月光沐浴窥视者,更添紧张气息。

这回距离拉近,剑傲著实看清了两人的面容。猫又的笑无论那一次看都如此灿然,那双彷若笑出声来的水灵大眼,无论何时都充满促狭的活力,笑声如百灵,一笑起来四周都彷佛入了春。体态则永远似猫的优雅,把一切视为盈绕她身畔的毛线球,以猫爪轻蔑地触碰、滚动、玩弄,然后在缠住自己之前轻喵一声从容脱身。

剑傲得承认,若不是自然的律则里为生物设定了敌人与朋友,规范人类必须在合作和战争间掘起洪沟,一如伊耶那岐神社里那位曾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他与猫又该是某个面相上的知音。

「我得走了,放我走罢,好嘛,我非回去不可啊……」

一声撒娇打断剑傲纷乱散行的思绪,猫又对那木然的背影,好似小女孩向父亲央求买糖的执拗,却又明知对方最后定会应允地自信:

「还是,诚,嘻嘻,你舍不得我啊?」

那娇腻黏人的声音再次唤醒剑傲懊悔的回忆,就是白马寺的那一刹那,导致他这场绿野仙踪般的日出之行,他以为自己已经太过了解命运。但自从一枚苦无扎进霜霜肩头的那刻起,他才明了一颗石子也能改变河流流向的道理。

命运就是这种东西,当你自以为知之甚详,事实上你只在井底窥天。

由于安全起见,剑傲和猫又隔著点距离,只能见著那蓝衣男子的背影。

果然是那时在白马旧寺里劫走猫又的忍者,不如当初照面的伟昂,他从他微弯的脊椎里窃见到岁月的痕迹,除非他与自己同属少年早衰的类型,剑傲判断他比岱姬还略小五六年头。无可挑剔的结实体格与细长有力的四肢,将他伊贺住民的身份透露给旁观者知悉。

剑傲是听说过日出伊贺的那群夜行使者的,曾在古老历史的洪流中为无数伟人枭雄卖命,腾挪于城池和战火间,忍著痛苦将秘密藏与心底以传递消息,为窃取情报不吃不喝地彻夜伏梁,随时准备以灵魂向忠诚献祭。

而不同于武士的冠冕,除了少数受人崇拜的特例,泰半都如这拥有松木眼睛的男子一般,即使拯救了倾国的性命,仍将荣耀与声名渡让给效忠的主公或将军。

猫又的娇嗔并未激起青年的回语,彷佛天生服膺职业应有的特性,结实的背影只是默默俯低,剑傲看著他将大掌置于猫又纤细的肩头,保持礼貌的距离,五指松松放放,似不知该抓紧还是放手。心中不禁微讶,隐隐猜出两人的关系。

俏皮的姑娘似乎习于这样的相处模式,对于青年的哑巴再次报以笑语:

「你怕什么呀,怕我一走了之,寻不回你那伊贺姑娘的父亲,唤不回她的芳心,是么?你放心,你既救猫又一命,猫又是最善良,最感恩的人了,定会帮你到底。」

剑傲凝神细听,那日在寺院楼上倾听猫又整治黑乌鸦,她那充满自信与任性的一言一语,每每让他刻骨铭心,似乎举手投足皆充满活力。

那个如猫般佣懒,魅惑,智勇兼备的姑娘,此刻的声音听在剑傲耳里,却竟似只剩高傲的猫皮,猫骨下的却是被某种情感日削月竣,瘦弱无力的心灵:

「且况你追了我十年,十年里猫又到那里出任务,你就跟到那里,连去附近玩儿,你也跟踪不停,再怎么说,猫又都该投降啦!要不是百鬼继主新死,我早也冒死带你去见他,替你向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