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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234)+番外

「这样……就结束了……罢?」

问句的答案是否定的。或许他早该知道,以老天爷处处和他作对的脾性,是不可能如此轻易令他得到解脱。就在冰凉的剑尖几乎没入心腔那刻,一样事物临空划破万根雨丝,准确地挨中岱月的剑身,力道大至将刀锋弹至一边。

两人的情绪都处在某种崩决的临界点,一但有任何外力干扰,都足以使人溃堤。思绪无法接续,剑傲和岱姬不禁相望愕然,一齐往干扰物看去。

那是一只鞋子,一只极为普通,上皇朝处处可见的女用鞋。

大雨扫尾,深埋于水洼中的他觉得视线模糊了。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剑傲的脑子一阵晕眩,唇瓣乾涩,他喊不出声,只好以双眼代替声音,将全身的力气都赌在那若有似无的叫唤上:

「凌姑娘……」

喜悦、安慰外加些许苦涩,他终于知道何谓发自灵魂的呼喊,那该是世间最响亮的声音,无关肺部的重创,他的气喘来自内心的激动。这瞬间,自己的性命、尊严再也无关紧要,只有大雨中那翩然逼近的身影,才是真的。

赤著右脚,双手打横抱著付丧,紫发白衣在风中荡漾,风云会的千金、麻烦的根源、以及这段故事的开启者,霜霜于是乎重生。

「李……哥哥?」

然而鞋子主人的反应却绝非喜悦,大雨蹁跹,霜霜被大雨淋湿得睁不开眼,只在朦胧中瞥见那片鲜红,然后才在血湖里惊见剑傲受长剑洞穿、气若游丝的身躯。

即使重伤,剑傲竟似仍对自己微笑著,霜霜惊呼一声,推开大雨、推开岱姬,她在泥泞里近乎滑倒,无法将眼前的形象与那镇定如恒的大哥哥相合,她用指尖抚mo轮阔作确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著。

「……你还好吗?」

没有霜霜的震惊,对方早已先她而表达关心。霜霜愣了愣,彷佛忘记如何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剑傲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发抖的手指轻触几缕落下的发丝:

「那就好了,能够再见到活蹦乱跳的你……咳,咳……那很好……」

「李哥哥……你这是……?」

一手托著付丧的身体,霜霜的视线下移,用左手抚过那宛如红色涌泉的伤口,却不敢去触碰,印象中从未看过这样的重伤,好像再多流任何一滴血,这条生命就会遁入冥域。茫然间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岱姬瞠目欲裂,染满殷红的身影:

「大娘……你是谁?是你把李哥哥伤成这样的么?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一般从惊讶中醒来,面对霜霜的问题,岱姬大声嘲笑起来,捏著武器的掌掐出血来,已然完全失去理智:

「真是太可笑了……你问我为何要杀他?为何要杀他?苍天哪!你听一听,杀子仇人就在我眼前,竟有人问我为何要杀他!」

「李哥哥……杀了大娘的儿子?」霜霜一呆。

「杀了,哈,杀?何止是手刃,你问问他,你问问那恶魔!他是怎么样对待无辜的猎物?他是怎么样让人在地狱的煎熬里死去,他……」

岱姬的语调一句比一句凄厉,彷佛杜鹃啼血,母猿哀鸣,似乎连站立的力道都用尽,仅存的心神支撑不住腹部伤口,岱姬腰一弯,也跟著疾咳起来:

「咳,你问问他……!」

「李哥哥……这是真的么?」

令他讶异地,掉过头来,霜霜的声音竟是这么平静,照著岱姬的指令凝望著他。张口吸进得来不易的空气,剑傲轻轻呻吟,微笑起来:

「让她杀了我吧……凌姑娘……」

「你真的杀了这位大娘的儿子么?」

不理剑傲的想法,霜霜只是一个劲儿地确认。被他斗然急切的语调所震,他终于缓缓颔首:

「我杀的人,很多,咳,咳……很多……」

双眼似乎有些失焦,他奋力将他聚集:

「我早该死了……只是时间问题,咳,罢了……」

「那是真的了……」

呼出一口气,霜霜跟著阖上眼帘,好像要藉著这个动作平静心绪。本以为少女接下来必是跳起来倒戈,在他的记忆里,她是那样的嫉恶如仇,然而他再怎么千猜万猜,霜霜的一切所作所为,却永远在世俗可计算的定理之外。

「这位大娘……」

听见叫唤,剑傲睁开一丝眼帘,然后便再也无法阖上。水花飞溅,霜霜将怀中的付丧轻轻放下,随即双膝一屈,竟是跪进了水洼当中。

「李哥哥杀了你的儿子,我听了很是伤心,也为大娘难过;」

霜霜的声音清且柔,好像天使,来自遥远的一方:

「但是霜儿这条命,也是李哥哥救回来的,如果没有他,我到现在还躺在床上,永远永远起不来……」

「凌姑娘……」

首次感到有些黯然,剑傲试图阻止她往下说。霜霜却突地挪前一步,在岱姬错愕的目光中,双手按地,竟是叩下头来:

「所以求求你,大娘,霜儿求你放过李哥哥,我愿意为李哥哥还债一生一世,作大娘的女儿也好,仆人也无所谓。大娘……就算杀的是坏人,霜儿的爸爸说过,杀人总是不好,你杀了多少人,心里就不快活多少;」

「李哥哥曾经做错过一次,大娘今天又要再做一样的错事,以后李哥哥的亲人不定还要再错一次,与其这样一错再错,大娘,不如现在就让它结束罢!」

霜霜的声音动听,词句任真而诚恳,却又隐隐有股道理,不单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岱姬听得一愣,大雨随风摆荡,她看见霜霜紧搂著几近昏迷的剑傲,浑身为雨和血所浸濡,神色哀恳地凝望著她;而自己面容狰狞,步步朝这对男女进逼。

心中不禁忐忑起来,难道她当真错了、难道她不知不觉间,无论最初的理由为何,已变成一只罔顾人性,拆散姻缘的野兽?

岱姬甩开发上的雨珠,重新握紧了黄金短刃。

「不!」她大喊,彷佛要凭藉音量从迷惘中站起:

「我没有错!这恶魔杀了天叶,是他错了!就算杀人是错的,他的罪业也比我多得太多!」

「李哥哥错了,大娘如果下手,那么大娘也错了。」

霜霜的眼神与话语一样执拗,一样坚定:

「大娘,我很笨,什么也不懂。但我却觉得,每一个人活著都是同样重要的,大娘的儿子也是、霜儿也是、当然李哥哥也是……爸爸常告诉霜儿,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报仇没有错,但最笨的方法就是以牙还牙。」

「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报过仇,他说,当他盼了好久的仇人在自己面前变成尸体时,他哭了,不是因为高兴,而是痛苦……」

「够了!」

霜霜果然依言噤声,只因遽然逼近的黄金短剑,已逼近她咽喉一寸,她惊于那双鬼魅般的火眸,是什么样的情感,能让一个女人如此执著?霜霜试著想像手染父亲鲜血的凶手站在眼前,虽然每个人的痛苦无法感同,但却能够将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