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鼻血了……?奇怪,莫非我所料有错,他四肢出汗,乃是阳火太盛,需以寒凉泻之……」
女郎中似乎颇受打击,转身翻起柜子上山一般的书堆来,一时将血流如注的伤者抛却脑后。却见病人斗蓬下的脸色惨白,从被褥下挣扎地伸出手来,乾涩的唇微微打开,似要说些什么,但却又虚弱得无从发声。好在白术天生五感敏锐,觉察到伤者的难处,连忙提醒粗心的医生:
「素问姊,他……是不是想跟你说什么?」
「不要吵我,白术,我在想办法救他……我看看,阳火太盛,用药不宜升浮,凡寒能胜热、泻可去闭、轻可去实、而补可扶弱,但他气血均虚,七方十二剂里,应以缓方为是,或者先以针炙归经,再缘以药引?但我又不会那些……」
似乎首次感到医海浩瀚,素问烦恼地翻动书页,不时将前书弃置,再往更高的架上寻求协助。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她砰地往椅上一坐,重重摇了摇头,病人再度发声失败,吊脚楼内气氛一片凝重,全等白素问开金口:
「算了,他没救了。」
简单俐落的宣言,素问啪地一声阖上厚重的黄帝内经,闭眼长喟:
「我从来没看见有人身体虚成这样的……我们这还有悬棺吗?我记得爹爹死之前多订了一副……」
听见自己被医生莫名其妙宣告死亡,恐怕很少有病人不大惊失色,而且原因只是室内现存医书找不到止血步骤概要。斗蓬下身影微微一颤,伸手重新撑开地狱门阖紧的狭缝:
「请……请问,可……可不可以先帮我……止血……」
终于领略到自己命自己救的道理,很少有病人到了这地步,还不醒悟医生并非万能。即使声带因为血液逆流而口齿不清,他仍尽可能表达生存权:
「我……我的肚子在喷血……」
「啊呀,对喔,真不好意思,我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吃惊地掩住口,素问以掌心击额,好像终于发现某条重大的医理,随即向已然呆立一旁的犀牛角求救:
「犀牛角,快帮我个忙,帮我把上面那罐艾草末扛过来,说的也是,人没有血便活不成,光用药草也无济于事,谢谢你提醒我,你是不是以前学过医术?」
白术和犀牛角这刻内淌的汗珠,恐怕比一年的量还多,无法理解许多门外汉都熟知的基本常识,素问贵为药草行家却数次忽略,上次犀牛角大腿穿刺伤时就有前车之鉴,且分不清忽略的原因是过失抑或故意。
在犀牛角的协助下,病人总算被推上正确疗伤管道流程。素问的脑袋纵使常因药草形成的电阻而短路,白家的医术在盗跖倒非浪得虚名,女子手脚俐落,用药精准,然而男人受伤之重也令她讶异,五脏六腑多数移位不说,光是背脊到前胸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以及双脚和左臂多处开放性骨折,伤者竟能捱到这时候,犀牛角边帮忙边暗自佩服。
「看来暂时是没有危险了……」
轻轻扶稳病人的断骨,素问凝起怜悯的眉头:
「这人真是了不得,瞧这伤势一日有馀了,阿术再慢个半时辰,恐怕就再也没得救了。」
一面安抚不时找他玩耍的葛根,白术静静地旁观两人疗伤,素问在外敷方剂里添入定神与止痛的药物,伤者即使不愿意,意识也逐渐遁入模糊。
「对了,素问姑姑,你听说了吗?」
见女子矮身替病人煎起药来,白术支颐半晌,忽地开口道:
「最近朝廷追补……该说是整个奖金猎人体系都在捉拿的重犯,茱萸楼暗杀事件的恶魔,现在门流间人称他为『魔剑』的家伙,据说流窜到南方来了呢。你这样傻愣愣地,可要小心门户啊。」
「茱萸楼?魔剑?」替素问帮伤者上板子,犀牛角起了好奇心。
「拜托!犀牛角,你就算躲在深山里,也不能连这种事也不晓得罢?」
摆脱不断纠缠的胖男孩,少女在大叔额前重重弹了个爆栗:
「魔剑,魔剑耶,现在不知多少东土的父母都拿这名词让孩子在深夜止啼,三月来从北方边境到南疆,多少奖金猎人对他束手无策,就连官方的暗杀者也摋羽而归,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现在听说他往南方逃,沿路的民家无不人心惶惶,你这呆牛竟然傻愣愣的,到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参详不透!」
「那茱萸楼又是怎么回事?」大叔显然属于信息贫乏症候群。
「『茱萸楼』座落在上皇朝西域,怀仁的北方,恰巧建在上皇和大漠的边界上,是很有名的观光景点不是吗?」素问一面以竹扇煽火,一面掬手将药材配入陶瓮中,神色漫不经心:
「我看看,止痛安神的药方,除了泽兰、芸香、牡丹,还有硫磺……」
「姑姑!你有没有搞错啊,观光景点,茱萸楼是观光景点?你这句话可不要出去外头乱讲,会笑掉那些北方狗大牙的……对不起,素问姑姑,我没有污辱你的意思,但是茱萸楼……那地方可是军事重地啊!」做出快昏倒的模样,白术双手交插胸前,大喇喇地跨坐药台上:
「举凡条约签订、国际调停或是商务贸易上的重要往来,茱萸楼都是整个大陆上不二之选,除了位处重生大陆三角重心,最重要的是五国七族四年一会的贯例,就叫作『茱萸盟』;与会的就算不是一国之主,最差也是政商耆首。所以平时都有重兵把守,常人接近一步,格杀勿论。尤其发生那件事后更是如此。」
「啊,我想起来了,上皇老子被人干掉了不是?」犀牛角恍然大悟地一击掌。
「最好是被人干掉了,那岂不皆大欢喜?」
说话辛辣丝毫不亚于犀牛角,白术的言辞和外型一般锐利:
「偏偏那老家伙命大,魔剑的出现,将策画者不明的暗杀行动破坏殆尽,虽然最后那魔鬼无差别地残杀了上皇和杀手双方人马,上皇老子早脚底抹油,跑回皇禁宫里躲起来发抖了。」
「那上皇死了倒好,好好的北疆不管,硬是要在我们老家盖驰道,驰道盖了便盖了,干啥为了北疆人的方便拆了俺们老屋?」再度旧事重提,犀牛角没注意旁边躺著病人,大掌重重一拍,惨叫声响彻白芨,他赶忙起身道歉。
「驰道的事情还没解决?那些北方狗还是不肯改道?」白术一拍膝盖,提起这事,她瞬间从损友变作声援盟友:
「搞什么鬼?上皇南疆的土地何其辽阔,全上皇人横著躺都填不满边界,驰道一条也不过多宽,偏偏就要从这里走?既然要图方便,直接穿过皇禁城岂不更方便?他们看著好了,想要拆了村子盖那鬼驰道,就让道下埋我白术的骨!」
「阿术,别那样,不只辛夷会骂你,芷姊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而且好歹你也有一半北疆人血统……」重话和脏话与素问明显格格不入,传统对于言灵的忌讳深深刻印在她的天性里,对她来讲,轻声细语便能表达各种情绪,包括愤怒与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