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敢讲!那一个药草专家到现在还会犯『十九畏』的大忌啊?要不是犀角大叔又劳烦白芨山寨来收拾残局,白家吊脚楼只怕从此要走入历史了。」
另一人他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她的臂力和压倒性暴力,还有「白术」这一听便难以忘怀的怪异姓名。
一面将成叠医书往崭新的木柜上送,即使白术从没正式念过医学,长期耳濡目染也让她能对行家叨念几句。她这姑姑人美又善良,唯一缺点就是脑袋是直线的,要纯粹直肠子也就罢了,那直线偏生又有那么点歪曲,而且一碰上药草就如脱缰野马,晋升不受控制的一级危险物品。
「总之谢谢你们喔,尼杭的祭典快到了,还这样麻烦犀牛角,真是不好意思。」
男人看见白衣少女鞠了个躬,她的名字……混乱的脑袋想不起来,男人选择暂时保持沉默。
「只有犀牛角啊?那我呢?苏喜宁节我也有事情做啊!傩戏还少人扮武将,护铜鼓过溪也得我白娘娘出马才行,我可忙得很呢,才不是素问姊心目中的小孩子。」
接过女子递来满手的药包,白术的脸庞几乎被草纸淹没,唇角却倔强地噘起,这模样反而更像个乳臭未乾的女孩儿。
「我知道,我明白,白家的阿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你年纪越大,就越像芷姊呢。」
将剩下的药材用砣秤调整剂量,唇角勾勒出回忆,彷佛透过少女窥视另一个相类的形象:
「从前父亲和芷姊都在世时,爸爸老骂芷姊是个野孩子,同村姑娘乖乖刺绣针黹,芷姊却对女工兴趣缺缺,整天只想著舞刀弄枪;要她念点医书好承继悬壶大志,她却一分钟也没法盯在书本上,反倒是小她七岁的我,连走路都还不大会便抱著黄帝内经不放……那时候他们叫我小郎中,叫芷姊女山王,和你这女霸王有得拼……」
注意力分散,手上砣秤拿捏不住,铿铛一声砸在地上,素问连忙俯身去拾。男人仍不敢出声,记得完全昏迷前也曾见她拿不住陶缶碎片,素问对著散落一地的药材长叹一声,纤细五指在秤杆上颤抖,显不是单纯的失手:
「可没想到……即使不碰医药,芷姊她……还是逃不过……」
「好了啦,素问姑姑,」
箭步向前,打断素问转入感伤迹象的尾韵,白术替她将砣秤一把摭起: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爷爷、辛夷哥还有素问姑姑你们照顾我,妈妈和我没缘儿,这也是没办法的是……别说这些,你还有东西要给我?」
任谁都听得出少女回避话题的意愿,素问泛起理解而微带无奈的笑容,男人发现她的表情比想像中丰富得多:
「没什么要紧事,你见著犀牛角记得叮咛他,别再拿酒当水喝了。他老人家年纪不小了,庆典也就罢了,平时再这样胡闹,迟早为此送掉一条命,这是医者的建言,不听的话吃亏可在眼前。还有你,路上小心。」
「我知道了,素问姑姑,你等著看我今晚表现罢,看你的白术还是不是小孩子!」
还对适才的贬低哽哽于怀,少女飞快转身做了个鬼脸,随即挽著成年男人都难以负荷的重物推开阁门而下。
女霸王身影隐没在廊下,男人听见响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吊脚楼终于获赐宁静。
「真是的,阿术那丫头……明明叫她不要踩药草园过去的,这时节瓜楼和苍耳才刚长好,万一被她踏死了可怎么办才好?」
轻轻抱怨,素问目送少女离去,本想回药台前继续忙碌,掉头才发现男人深邃的黑眸已凝视她良久,喜悦和淡淡羞赧竞相浮上面颊,替苍白的脸蛋擦上胭脂般淡红:
「哎呀,您醒了。我还以为你还要七、八天才能醒过来……果然那帖十全大补汤生效了!我就知道得内外兼施、寒凉相辅,你的病才好得快……」
「姑娘的闺名是……白素问么?」
忽略少女自得其乐的邀功,男人终于决定说话。双唇因久未蘸水而乾涩,声音低沉却甚有磁性,允人安心宽敞的定力。
「啊?你问我的名字吗,山栀子?」听见沉默已久的病人开口,素问显然十分开心。
「……对,虽然我不是叫那个名字。」
对于少女可以毫不犹疑地替人强加姓名的功力,男人实在由衷佩服,再这样下去,恐怕等他伤养好时,早已忘了原本的名字。
「我的名字『素问』,是爹爹替我取的。那是『黄帝内经』里的篇名之一,而他的原始意思来自周易:『夫有形者生于无形,故有太易、太始、太初、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而当气形质兼具时,疾病便由此而生,故黄帝问质之始,此篇方名素问。」
一面从架上提起砂锅,往炉上置放,一面闲聊似地倾泻天文般信息。对于这种天赋异禀的变态,男人只得摇头苦笑,这又牵动背脊上的伤口:
「你一个人住吗?」
「这可不行喔,虽然我是独身,但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即便你再如何爱慕我,我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何况我现在心里只有那些可爱的药草。」素问没有丝毫开玩笑的语气。
「……不,我真的只是单纯想关心你,并没有任何其他的yu望和居心。」
她是方圆千里之内唯一的医生,男人一面在心底提醒自己,一面尽可能地使用解释让这场对话平民化。
研药的撞击声斗然而止,男人看见素问在听见问话后,竟罕有地停下接触药草的动作,龙眼般地眸子望出屋外,然后淡淡笑了:
「一开始是有很多人的呀,爹爹去世之前,阿术的妈妈、阿术都和我住在一块儿,还有……他也是。」
就算他不问,男人确信素问也会自行接续回忆,但他仍禁不住地开口:
「他?」
「嗯,他是姊姊的养子,我的外甥,辛夷。」
或许只有在提到这名字时,素问的心神才能暂时从她挚爱的事物上转移。长喟一声,女郎中再不多说,只是沉默地用药杵将混合药材研磨,再一一倾入烧红的砂锅中,苦中带甘的味道弥漫室内,彷佛正诠释著少女的心情。
「呃……医生小姐?」见对方久不发言,男人终于决定打破寂静。
「叫我素问就可以了,何况我不是医生,我是药草的娘亲,我可以接受你叫我药草美少女。」
很难想像一个外表如此清纯的女人,可以用如此正经的语调说出如斯对白,男人从未佩服过什么人,但如今他却五体投地。
往吊脚楼外一望,素问指向木栅细缝间黄绿交错的园子,脸上泛起满足的神情:
「你看,这是爹爹的药草园,白家吊脚楼创建之初,爹爹利用屋前屋后的空地亲手所垦。南疆的土地种什么都不成,种稻稻枯,种麦麦黄,就只这些救人的事物欣欣向荣,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