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法愿,使者法愿。看来他不是自己进修有成,就是找到能力强大的法师相伴……如果那位白辛夷是纯正的东土血统,该是后者比较可能。」
使者法愿竟可以通过翻山越岭的考验,还能准确认出目标所在,男人暗忖,他所见过的不是在半途撞山,就是因迷路而徘徊终至灭失,那名法师必不是个简单人物。
「可辛夷他……自从三月前,大约是秋分左近,就再也没寄信回来过,」
对于法愿不甚了了,男人的猜测对素问来讲意义不大,她只是低下了头,后颈一片苍白:
「最后一封信上说,他握有可靠的情报,找著能治我病根的良药。只是取得有些许困难,要我宽心等待,如今已过了三月有馀,年节将近……辛夷却一直没消息。」声音越来越小,素问将谈话终结的意思表示在沉默里。似乎自己也讶异如此多话,陌生的男人话声里自有一股魔力,能教人将心事尽吐,她在觉察后悄悄吃了一惊,却非负面的那种吃惊。
低首尝药以掩示神情,素问的眼睛眨了眨,似是想到什么事情,难以辨认的笑容闪过她面颊,男人看见她端著承有液体的黑缶走向自己。
「你替我尝一口。」
或许是素问的脸容太过迷人,让男人瞬间失却警觉心,茫然间遵照指令以缶凑口,等到味蕾察觉阴谋时早已不及,只得让悔恨以喷射形式倒涌:
「这……这是什么东西?」
自忖什么怪食物都兵来将挡,但男人确信这比北疆边地的酥油茶更难入口,抹掉唇边残馀的渣渍,这才发觉缶内的黄浆飘浮几许药草,显然成份并不单纯。
「这叫药膳,对养生很有帮助的,你可别嫌良药苦口,」
看著男人皱眉皱到快接在一块儿,素问难得地乍现笑容,待他想捕捉时,笑意却又消失无踪:
「你这味唤作『虫草蒸老鸭』,是本草拾遗里的膳谱,别看这黑黑一碗不起眼,它可费工得很;首先得把足龄的老鸭除毛去羽、清洗内脏,取甘草抹净内壁,再以白水煮至起沫,鸭头顺颈劈开,放入冬虫夏草,再用线细细扎好,最后加以黄酒、生姜、葱白,隔水蒸煮个一晚上,这才大功告成。这帖方剂补虚益精、滋阴补阳,你可得好好珍惜它。」
都说成这样了,就算他不吞下去苦死,也会被药草英灵咒杀而死吧?男人的笑容和药膳一样苦,他洎小就不是乖乖吃药的好小孩,凑著缶口一点一点啜饮,他祈祷素问能快点转移注意力:
「为什么特别备置这些?有节庆?」
「今天是『立冬』啊,二十四节气你该晓得罢?」望著窗外燃起的火光,男人这才注意到素问身畔的陶锅越堆越多,蒸腾的药味简直要把他给淹死,素问掀起另外一个,以鼻凑进验香:
「南方真正入冬后会很冷,立冬代表著严酷生活的开始,与我同名的医书在『四季调神篇』里便说:『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此冬气之应,养藏之道也。』;」
边再度展现医书熟练功力,素问侃侃而谈:
「所以在南疆,我们称每年的立冬为『苏喜宁节』,原是祭祀『尼杭』──也就是巫楚一带生母娘娘的祭礼;在这节日里,孩子们被允许提著自制小竹筒,挨家挨户地讨些红蛋、面线和糯米的,好填饱肚子过好年。难为那些孩子辛苦一年,就苏喜宁节这几天活得像童年。」
开始替熬好的药膳包装,素问以草绳穿过黑缶底端,试图将它困将起来。手指却明显不灵便,播动绳头如扭转牦田的牛般困难,男人见状上前一步,替她俐落地结起十字,少女微微一讶,回头见那温暖而平和的微笑,眼角一抽,却不言语,只是转身反覆同样的动作:
「……所以每到这节,村子里便有聚会习俗,一方面互道关心,毕竟过冬对我们这些人来讲殊非易事,我也好趁此机会分送几盅冬令补品给上了年纪的朋友。村里会有请铜鼓的仪式,还有斗角舞啦、笙管哨歌什么的,许会有些难得一见的『傩戏』――你是北疆人,―定没看过咱南方的彩面傩戏,待会儿叫你大开眼界。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最精彩的还是……」
提到节庆,素问的语调悄悄高昂,突地脸上一红,竟是将介绍截断在高潮:
「不告诉你,你自个儿去看。我可警告你喔,南疆民族好客,你远来是客,又是我白素问家的新客,白术他们一定宣传得全村皆知,今晚你若不是醉得不醒人事,要回房睡觉恐怕难罗。」
快速转移话题,素问泛起笑容的徵兆,却是对著黑缶,与男人的目光失之交臂。
「在下记得我还是病人。」男人不禁苦笑,所谓上了贼船还真莫过于此。
「是病人那就更该参与节祭了,全村的人会为你跳舞驱魔,为了要山神赐福于你,犀牛角定会杀鸡备酒,好让『凤凰头』保护你早日康复。」
尝到素问描述的热情,男人沉默了一下,黑眸望向素问的背影,突地淡淡笑了:
「你们……不先问我是谁?」
「对盗跖人来讲,客人就是客人,」
低头将绑缚药罐的草绳分索备齐,素问在忙碌中报以一笑:
「至于想不想报上名来,是每个人的自由,客人不想说,我们也不会问,江洋大盗也好,上皇陛下也好,都得喝个三杯应客酒再走,」
素问的话让男人著实一呆,十指在膝前交扣,他带著复杂的笑容垂下首来。女郎中将草绳齐头修平,声音温柔起来:
「人世的身份如雨打萍,盗跖的客人却万古不移。你永远是白芨山的好朋友,我们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或许是因为分心说话的缘故,她的手指再次和绳头错过,麻绳不听话地从指缝滑落吊脚楼下。还来不及俯身去捡,男人的动作比她灵活,抢先拾起掉落的绳头,苍黄瘦长的十指如流水,仔细地替她系好手上的草结,似乎也将屋内的气氛打了个结。
素问没有回话,只是迳自端起最后一盅黑缶,却不交给男人,单肘倚著台桌,好似主人指挥不听话的车头马,试图凭自己的力量系好最后的绳结,却徒劳无功。正想长叹放弃,一双细瘦却有力的大掌却从后入侵,替她拉住不受控的缰绳,导引她一年来尝尽挫败的手指。
不主宰,手掌只有相助的意思,素问明白他的用意,苍白小脸微讶,半晌卷土重来,靠著男人的托扶,草绳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穿过陶柄,在她颤抖而微带兴奋的穿针引线下。
「看,这样不就行了?」
男人轻拍素问掌背以示嘉许,瞬间她还以为爹亲复生,反射性地抓紧男人的手背,让体温在脑海产生错觉。这举动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虽然对于药草的狂热让她矜持尽失,素问毕竟还是传统上皇朝的姑娘,男人粗糙但有力的触感浸透体肤,她连忙将手一甩,慌忙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