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心思细腻如剑傲,也只能半带疑惑的察觉,岩流在他提及「令妹的婚事」时,脸上闪过的竟非正面喜悦,而是某种深沉的悲痛。来不及进一步试探,扑克脸恢复常态,岩流回过了首,竟不再试图与他会话:
「弓箭手。」
似乎早就吩咐妥当,岩流只一振袖,冷落许久的弓弦声成列响彻祭台,剑傲眼角微微一勾,箭镝的标靶竟非自己,而是遥在藻井之下,人群中的一枚褐色身影。
「你别说不认识他。」
念头百转间,岩流已抢先推翻他的第一方案。法师的沉稳果然严重不足,看在洞察力敏锐的岩流眼里,若觉察不出两人关系菲浅才有鬼。
尽量不去看搭档的惊慌,剑傲把木刀往地下一拄,环视阵仗整致的弓箭队,没有岩流预料的旁徨,他单肘倚在木柄上,朝岩流含笑颔了颔首。
「岩流大人尽管下令射吧!」
祭台下的法师脸色大变,祭台上的他却好整以暇:
「老实说那家伙脑袋不太正常,缠著我胡言乱语,硬是要把我当成罪犯扭送法办。大人最好尽快乱箭射死,顺道连他身边的民众一同解决,以免这疯子趁乱逃脱。」
就算对剑傲的话半信半疑,一句话倒是提点了岩流的投鼠忌器。平民在他眼里纵使再不值钱,这般无来由地残杀无辜百姓也必招舆论,右手高举却不敢启动杀机,只是森然凝视银色面具里的小丑般笑意。
剑傲却重重摇了摇头,似乎对岩流的迟疑颇为失望:
「还等什么?对个疯子不需要用上武士的仁慈吧?如果你们不敢射,那就我射好了。」
离他最近的弓箭手眼前一花,武器竟已连弓带箭地易主而去,站稳弓步,斗蓬滑下瘦长手臂,高手弓法对由上而下的射程最能发挥效力。
这老头不是说自己连墙都射不中吗?
虽然难以致信,但迎面而来箭还真不是开玩笑的狠毒,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这阴险搭档半句话,祭台下的异族男性微一咬牙,随著人群惊奇的呼声,法师在箭抵之前便凭空消失。风声虎虎,箭镝扑了个空,没入适才目标物站立的泥地里直至箭羽。
法愿虽躲不过漫天箭雨,躲一只箭倒是绰绰有馀,法师隐身在藻井的另一头暗自庆幸。
「你义父……真是难得的反应灵敏哪。」
霜霜正因两人突然阋墙大惑不解,双目泛起光华,青年叹息似地轻轻摇首:
「这么多好玩的人……精卫,我就跟你说了,冒这险出来还是有点价值的,若不走出上皇宫闱,那知道天下有这些人?」
「啊,让他给跑了,真是可惜。」
竟然没有趁机让他断只手还脚,好歹也擦破点皮嘛!没报到这半月来被烧著玩的仇,剑傲心底暗自叹息不已。将武器归还仍旧茫然的弓箭手,他没有忽略这难得的空档,单脚一跃,目标是藻井下易于藏匿的角落。
然而或许终于是棋逢敌手,岩流向来不让敌人背对自己,祭台边缘被他跨足一站,便全成了铜墙铁壁。面具下的黑眸微讶,刚来得及抬起头来,致命的刀光已代替月光夺目而来;他一向不信所谓宿命的敌人,没想到若叶城上的戏语竟一语成谶,剑傲知道多馀的战局已成必然。
「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不得不横过木刀抵挡,剑傲被继之而来的大力逼得向后滑步,后脚在祭台上刮起尘沙,还未及变招还迎,对方倒转刀柄,竟是直袭咽喉,猝不及防之下只得侧首避开。这一撞便没入肩头,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响彻祭台,换得霜霜一声惊呼。
「换真剑罢。」
惜字如金,岩流冷冷收步,凝视他按肩喘息的模样:
「拿著这种玩意儿,你是没有半点胜算的。我可不是西地的黄口小儿。」最后一句他用字正腔圆的皇语,刻意不让磊德听出讽刺之意。
「谢……谢谢关心。」
大口喘气,剑傲用吸气缓和肩头的剧痛,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在下素来喜欢吃点亏,这样比较刺激。」
「你喜欢托大,那便由得你。」
观赏过戏耍半身人的闹剧,岩流摸清剑傲部份习性。这家伙对未知结局缺乏常人应有的恐惧,却非莽夫逞勇的愚鲁,而是老爱在稳定的睹局上再押一把变量,让赢面变得难以逆料,即使代价是生命,为著冒险的乐趣他也要自找麻烦一番。
然而运气绝非呼之即来的东西,这点在战场上打滚过的人最清楚不过。
出手再不容情,岩流的刃在月色下锋芒内敛,但适才偶窥他拔剑斩鞭时便知,贵族用的刀剑很难等闲,只消给刃锋轻轻擦过,耳朵等突出物恐怕不保。
所幸被擦过的是刀身而非肉体,剑傲眼睁睁地看著木刀的棱刃削断横飞。双臂方才提剑横守,岩流的身影凌空而下,瞳孔被遮得一暗,宛似苍鹰扑兔,敌手在半空中换作单手斩击,只听「嚓」地一声,木刀不止从中断绝,而是碎裂。木屑四散而飞,刮得脸上血痕道道。
「唔……」
敌人毫不怜悯木刀的下场,剑势不停,打算让剑傲遭到同样待遇,狼狈下别无选择,所幸筑紫解下的太刀就在身侧,百忙间连忙换手,才将剑基抽离刀鞘,双剑便交合出白色星花;剑傲为那清亮的声音一凛,筑紫的剑就算并非稀世真宝,看来品质也是这城内数一数二。
真会遭天谴,再继续用这种高档货的话。剑傲不禁苦笑。
「接招。」见对方如愿用上像样的武具,岩流更难稍待,太刀一举,便再次揉身而上。
剑傲这回却学乖了,要他打败若叶当家可能有些难度,但以他武学根柢,脚底抹油倒是绰绰有馀。感到脑中血液往双目沸腾,微咬下龈,他仍把逃亡列为最高指导原则,双手交握频递虚招。
这种打带跑的战术明显激怒了岩流,太刀自身前划出圆弧,在祭台边缘斩出一道明显的鸿沟。
「你一味躲,算什么男子汉?」
「啊,我本来就不是,」
笑著喘息,现在他有大半精力得挪去压抑逐渐失控的剑意:
「大人一直以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么?真是对不住,在下只得说您的误解太大了,草民是懦夫、懒虫、卑鄙小人、万恶渊薮;男人称不上,英雄更差得远了。」
难得岩流也有哑然的时候,第一次听人如此寡廉鲜耻地自承,这在注重名誉的若叶家直是匪夷所思。正怔然间,这回却换筑紫的刀刃忽现眼前:
「不过岩流大人既然这样说,」
银色面具与斗蓬在眼前晃过,岩流惊觉对方单手握剑,另一手却以剑诀相迎:
「在下为了保全狗命,也只好困兽之斗一番,失礼了。」
岩流张大眼睛,既之而来的剑风让他不得不回剑为守。对方喘息声依旧,眼神却忽然自信起来,剑招却成正比古怪,但见他忽尔两仪步伐,转身又是太极的抱圆守一,等到岩流刚弄清楚剑路,反手递过来的又是寻常剑道招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