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凌老哥跑来跟我说,他立志开家孤儿院,好照抚怀仁乱事里流离失所的孩子;我那时还没正式登基,想要在皇禁宫里开房间也不成,于是脑筋就动到了皇朝拜拜专用──简称作『天坛』之类的地方罢?反正放在那里平时也只会烂掉,乾脆借给凌老哥盖房子实用些。于是他改了族名『风云』为本名,真的做起捡小孩的慈善事业来,这几年成绩斐然,连我都想效法他义举。」
感慨地叹口气,无论是男人还是李凤,对于这位多愁善感的老朋友倒真有几分佩服。那种感情一来便义无反顾、为此身家性命全不放眼里的个性,两人都自忖望尘莫及:
「就是几个月前,皇朝重阳节前夕,我和凌老哥还见过一次面。都怪我没好好照顾他,藤黄大哥老得好快,昔日他是最重品味仪表的人,现在却落魄得像个标准的艺术家。我劝他放宽心,他却不知怎地心里总有块疙瘩;其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他养女,我没见过,藤黄兄也不放她出门,但听说生得挺标致,有机会我还真想一亲芳泽,毕竟快被皇城那些逼我立后的饭桶搞疯了。」
掩不住内心震动,老成如法师也不禁手臂一颤,险些将酒杯跌落毡毯。李凤却似完全没注意到,自顾自地调侃,抱怨了几句皇朝官僚,复又笑道:
「说来也真奇妙,少年时期总觉得三十岁以上是死老头,自己永远不可能到那年龄;真到了那年纪,却又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仰颈望著舱顶,李凤又恢复那玩世不恭、无赖流氓的神气,只是添了几分乡愁:
「直到看见凌老哥、看见卡珊卓罗大哥你,我才终于承认岁月不饶人。任凭你权力再大,也抵不过残酷的光阴,对这些一块老的伙伴不免更加珍惜,看你们就像在看镜子;卡珊卓罗大哥,你放心好了,若谁伤害了我这些镜子,我湛庐以李家千年基业为誓,必定和他周旋到底。」
彷佛强调自己的诚恳,青年双目紧紧凝视法师,一刻也未曾放开。男人以海水般深蓝的眸回迎,丝毫没有愧疚犹豫,半晌忽地相视一笑,卡达自李凤膝头跃下,猫眼映著两人握手言和的场景;双手覆著法师瘦弱的臂,李凤低首自责:
「我也真是的,这么久没见面,净跟大哥谈些沉重的话题,大哥前阵子还到双子城外安养不是?身体可大愈了?需不需要我帮忙?皇朝秘府有不少珍贵的药石,若是大哥需要,只要一句话,湛庐再远都给您运到原初水畔。」
将长臂从李凤掌心抽起,法师笑得很平静。
「都是些老毛病,你做上皇不可能不清楚──除了养病,城里那些交际应酬、贵族饮宴才是健康的剧毒;奥塞里斯国宴常常一办就是七八天,这几日内通宵达旦,白天喝酒,晚上便跳舞,空的时间便和女奴纵欲杂交。这种生活,你说我能不逃走吗?」
李凤眼睛一亮,一副「这样还不满意?」的神情,天知道皇朝的宫官有多么小气,办个家庭小宴都要扣东扣西。下次一定要说服精卫,让他到奥塞里斯微服出巡:
「大哥也别太坚持,既然大嫂这么薄情寡义,不妨多认识几个漂亮女人,我听说化兽人里也有不少美人,不如……」
话未说完,船舱外「铿」的一声,似是铁器交击的低鸣。卡达猫耳一抽,转身又伏了回去,李凤和法师却都无动于衷,半晌相视一哂,前者闲适地背靠舱壁,无奈地一抓头发:
「看来……大哥家里,也有难断的家务事啊!」
「你早就查觉了吗?」男人打了个呵欠,猫般佣懒地缩回软垫里。
「嗯,他们还在水里时就知道了。真难为这些人,十二月的奈河水冷死人了,刚才差点没冻成冰棒。为了刺杀大法师,他们竟能在船底待上一刻两刻,这点值得嘉许。」
「怎么知道不是来找你的?」
「这点程度的体术就想刺杀我,皇朝还没有这么笨的政客。」
跨臂墙头,李凤难掩年少时的傲气。似乎听见舱内的对话,知道东窗事发,影子在红灯笼下蠢蠢欲动,卡达重新跃上青年膝头,缓慢地舔舐猫爪:
「三番两次欺到头上来,在奥塞里斯家丑不外扬也就罢了,连在别人地盘上也要乱来……」
连她也忍不住抱怨,卡达知道隐于阴影处的某只黑猫必定怨声载道。风声飒飒,抚动河上十里涟漪,正想不动声色施法埋葬宵小的白猫却蓦地一愣,久违压迫感来自身后──法愿的前兆。她讶然回首,发现李凤和主人脸上都挂著笑容:
「胆敢擅闯奥塞里斯大法师的船舱……就一定有所觉悟了,不是吗?」
「少爷,你想做什么?」
紧急询问,卡达难得大惊失色,莫非主人想顶著这副孱弱的躯壳施法?自从宫廷盛传法师重病,离开双子城休养后,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卡珊卓罗大显身手。
传言中风靡大陆、缔造重生时代法愿学体系的宗师,卡达对他困在化兽人身体里的窘境最清楚不过,平常坐卧起居都负荷不了,这次恐怕要睡上整整三天了。
「好久没有看过法师施法,之前在西地看过一次火象法师,大哥是所谓『正风象』罢?」
沐浴法愿刮起的飓风中,李凤毫无惊慌之色,消极的双眸在四目交投时微微一亮,随即又恢复满不在乎的顽赖。虽然对体术的兴趣远大于法愿,一个爱打仗的老爸对他认识异国文化也颇有助益:
「风象专司『速度』,远不如火象破坏力,在攻击法愿里没多少领土,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唇角难得扬起笑容,风速在大法师前旋转积累,一下化作星罗旗布的田野,转目又是波澜壮阔的原初之水,等到眨过眼,又变成一串串娇艳的葡萄,在美人唇边滴下晶莹谗涎;法愿的序曲在示威恫赫,向敌人宣扬己身荣耀的归属:
「The Papyrus de Ani(亡灵书)……」
单手默然地按向胸前陶制护身符,大法师轻轻叹了口气,陶符在那双xiu长的手下转化变型,伸缩成拄地的法杖;李凤目光一闪,法杖的型制是如此特异,宛如冥世之王执掌生杀的权柄,具现法师手里的竟是把长及等身的单手十字剑,剑身细长,彷佛未曾沾染过血迹,连锋也没有磨开。端在法师手里显得格格不入,举头却见他神色安详,风依恋地汇聚剑柄,半点不因凶器退避:
「大哥的『法杖』……是把剑?」
「吾是无瑕,吾是语言之真实,吾是凯旋……」
以流泻的愿词代替回答,隐于屋型船角落的不速之客似乎终于鼓起勇气,暗杀者的本领毕竟不同常人,毡毯只微微一动,致命的影子便潜近身畔,李凤剑眉一扬,一根手指也没动:
「吾沐浴荣耀,在平安中端坐,在永恒的山顶呼告,伸出吾双手,握住南方的微风……」
寒光在夜色里闪烁,却在接近风暴中心瞬间飞灰烟灭;还没意识到风的力量有如斯壮阔,手臂是继武器后的牺牲者,肉沫在台风眼搅拌血沫飞散空中。偷袭者连惨叫也来不及,霎时间连残渣也侵蚀殆尽,馀下的黑影收势不住,纷纷卷入剧风的浪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