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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09)+番外

「还行吗?」循礼跪坐,放下手边茶筅,千姬规矩地按仪以跪居姿接回空碗。青年扬起笑容,若是给家族的武士见著,绝不会相信此刻的青年和行伍间铁面无私的若年寄是同一人:

「千千果真是大了,连茶艺也越发长进了。」

少女咯咯一笑,古老仪式的庄严顿时给笑声融了:「和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学这才没几个月呢!哥哥说话怎地越来越像老头子了?」岩流闻言笑容一敛,以异样的目光凝视胞妹;不愿正面迎接,少女逃避似地又笑起来:

「不过兄上难得来看千千,否则这泉殿静得慌,也没人能让我练习,倒让兄上见笑了。」

彷佛呼应少女的笑声,泉殿后忽也传来笑语。那是土屋旁的马厩,几年前进驻为岩流爱马鬼丸的居所,从此凡马退避三舍,而饮马秣马的工作也被少主信任的能干小姓独占;不知从那时开始,每逢杂务时分,马厩旁总会传来男孩的喧闹,青年皱起了眉头:

「又来了,吵成什么样子,不知规矩的东西。叶也就罢了,贵族的子嗣也能野成这样。」少女见兄长嘴上归说,眼睛却忍不住飘向土屋,不禁抿唇一笑:

「其实兄上很喜欢那孩子罢?」

青年背脊一颤,彷佛有人拿羽毛搔过一样,不安地瞥过头去:

「远来是客,总是得好好照顾,否则给南方那些人笑话。」少女抿著嘴又笑了半晌,这才道:「是啊,照顾到要收人家作徒儿,还得半夜偷偷送伤药。」青年更显局促,石头脸乍现裂痕:

「我没……那是太郎的主意。」

将责任无良地推卸给副佐,见兄长颊上通红,石头材质恐怕承受不住高热,少女很有良心地暂且打住。纤掌扶住窗沿,她眺望远方的山景:

「妾以前从没听过那孩子的笑声,他笑起来当真好听。」

语毕,窗外又是一阵笑语,似乎天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少年正扯著未褪的童音大声抗议,两人顿时闹成一团。青年缓步走至妹妹身后,和她一道倾听:

「叶也实在大胆,虎吉郎的身分,那是他可以私下亲近的。」

少女仰头望了眼兄长,笑得如莲花初绽:

「是啊,私下亲近倒还罢了,那小姓竟敢趁著少主延长他秣马的时间,跑去和旁人摸鱼玩耍,这就更不该了。不过这也怪不了他,喂个鬼丸确实用不著两个时辰啊。」听出妹妹的调侃,少年当主懊恼地一挥袖,扳起脸孔道:

「不给他两个时辰,面对我又是那副颓丧脸,我并不想教个死人徒弟。」

少女噗嗤一笑,伸出滑腻的小指替兄长刮羞,青年忽地屏住声息,俯身凝视胞妹,少女似乎微微一惊,随即以垂首相应。青年双臂微紧,娇小的容颜没入高大的阴影里,爱怜地抚去妹妹落在颊畔的青丝,青年禁不住轻吻她脸颊。

「嗯……」

少女没有抗拒,只是用空洞的眼持续望向远方。轻沾几下面颊,青年渐渐变本加厉,唇的馀温自素颊扩散,双唇交接时,少女仍是一脸木然,无言地接受对方的狂热。良久,他轻轻放开她:

「千千,本家白鹭城的使者和我说,利物家的长女已经因病亡故了。」

没有答腔,少女不著痕迹地挣开兄长的怀抱,忽地一笑。「兄上,你该称呼她为正室夫人,人家也嫁给你十几年了。」烦燥地抚袖起身,青年背过身道:

「千千,你该比谁都清楚,这十几年来,我未有一天陪在她身边,连联婚那天也假托军务不归,现在连她的模样也记不清,你还说这种话取笑哥哥。」少女长叹一声,缓缓阖上眼道:

「兄上,千千不是在取笑你。」

未咀嚼出少女话中深意,青年忽地又直起身来,在主厢内踱步,似要平息内心的浪潮,好半晌方道:「有件事和你说。这月初九,我得出一趟远门,到皇朝西南的素熙地去。」说罢一顿,回首窥视胞妹,似要观察她的反应。千姬微微一笑,回答却出乎青年意料:

「我知道,空蝉都和我说了。是四年一度的茱萸盟?据说皇朝的新王生得很漂亮,记得替我和他说声好。」青年一愣,脸色顿时一冷,哼了声道:「你和她,倒是越来越亲近了,我记得她来才不过一年光景。」少女掩袖笑道:

「兄上,你别连空蝉的醋也吃嘛。」半晌又朝屏外一瞥,道:

「不过空蝉也真厉害,要是不说,谁也猜不出她曾是伊贺最出色的女忍者。且况她又识字,心地又善良,若非她整天陪我,念书给我听,千千闷也闷死了。」

青年微微一颤,转头见少女神色如常,并无落寞之色,这才放下心来。自从十多年前那日起,他就太怕看见少女失望的眼神;那个手上捏著崭新和纸,跪坐在榻榻米上,目送身著戎装的他头也不回离去的十二岁女孩,至今已成为他心头烙印。见少女仍望著他,青年只得强自镇定:

「你这样依恋空蝉,那天她找著了她女儿,你怎么办?」

少女笑道:「找不著啦,依我看来,空蝉的女儿肯定是厌倦了山里的日子,和如意郎君私奔到城里来了,又怎会轻易让伊贺的人找到?就算找到,年纪算起来也三四十了,那比得上我可爱?」说罢微一低头,近乎不可闻的音调:

「何况兄上……不也这样依恋这另一个人而活么?」

浑身一震,知道胞妹所指为何,青年瞥过了头。气氛停留在诡异的静宓中,直到少女主动击破:

「对了,父上他……」

一提到若叶名义上的当主,两人血缘共同的源头,亲腻的气氛顿时冷了。青年沉下脸,连声音也相对暗淡:「嗯,还是老样子。」少女垂下首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样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青年从颈后拥紧少女,感受到气氛的低靡,唇角挤出笑容,青年凑近她耳畔低语:

「千千,哥哥已经照你说的,把母上的尸骨……葬在那个地方,就在父亲大人住居之旁。」

少女缓缓抬起头来,虚幻的眸忽地添了些深沉的光:「这样好,母上……活著时候够苦了,我不要母上连死还得待在令她痛苦的若叶家祠。」顿了一顿,少女倚回青年肩头,玩弄著榻榻米上的竹屑,轻声道:

「兄上,你知道么?我总怕接近那男人,杀戮、贪婪、自私又冷漠,我曾误蹈那男人的心境本体,看见一双被囚禁的纸鹤,给铁鍊缠得动弹不得,鲜血顺著翅膀下淌,而他却还不肯放手。兄上,我听见纸鹤在悲鸣,是那个男人折断了她的翅膀……」

生动的描述牵动感应,少女痛苦地握住心口,倒落青年怀里,他忙将她托起,放回总是准备好的巢穴里;直到他们共同的父亲精神失常前,少女仍不肯开口唤一声父上,始终以「那男人」称呼,青年无法体会她的心结,只能以行动排除一切令胞妹痛苦的事物:

「旁人怎么样,都与我无干。千千,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