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五占本纪(449)+番外

「主子,不要跑了!你今天是逃不掉的,您想就这么追出城外吗?」

对方停步半秒,女子以为他有投降意愿,那知背影只微微一顿,随即九十度大拐弯,掉头往畅春园逃亡。精卫追了他几十年,那里不知他意图?不想在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间玩捉迷藏,她只得丢出杀手间:

「请您以上皇千万黎民福祉为念……上皇陛下!」

果然奏效了。听到这沉重的称呼男人全身一僵,嘿嘿笑了几声,终于停下脚步,回首恰对女子铁青一片的怒容:

「精卫,别这样嘛,我已经在体仁阁坐了整整一天了,手握朱笔握到快抽筋了;偏生内务府进的茶又难喝得要命,叫他们泡个咖啡,竟然把西地进贡的整堆咖啡豆拿去泡水!这些人真应该全部流放到奥林帕斯,整天关在小宫廷里,再豁达的人也会得自闭症。」

女子面无表情,内心却暗暗叹了口气。登基六年来,没一次不是在早朝后上演全武行,这才能将皇朝的宝座物归原主。要是那一天失手,奏章又要堆到天尽头,天知道多少官员和人民要怨声载道;精卫绝望地听见内府局令丞商议,要把凤仪殿改做储奏章的仓库:

「主上,您是万金之躯,一人身系国家安危,如此任性妄为,不但文武百官顿失倚仗,皇朝万代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也将涕泣。请主上自重自爱,方是万民之福。」

虽是老生常谈,精卫声音纤细,语调却挑不出半分作伪,外表是弱女,神色却比任一个御史都刚毅。李凤招架不住,半晌叹了口气,一面偷眼找寻逃脱良机:

「精卫,别那么在乎朕嘛,有道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为轻喔,这句话的翻译就是我是最不重要的人,即使消失个十天半月也没关系嘛!」虽说从没在书桌前坐足五分钟,李凤过目不忘的天赋异禀也让他好歹念了几页书。

「主上,它的全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您是在权衡轻重后被牺牲的东西,您的个人因为百姓和国家早已奉献牺牲;这个国家最命苦的是主上,干活干最多的也是主上,断章取义地拿它当藉口,孟轲先贤地下有知是会恸哭的。」

一本正经地扳起脸孔,精卫连头发也没掀动一下。没想到精卫这么难骗,李凤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找个文盲当秘书;

「那不管这篇好了,前几天你给我念的『亲政篇』里不是说过,『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你看精卫,他的要求那么少,说帝王只需每天早上看看臣子,浏览一下他们的废话,有空再恐赫大家听话就好;根本不需要一天到晚坐在书桌前,累得跟条牛一样,不是吗?」

「主上,这句话的后面是:『上何尝问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虽欲言,无由言也。』;讲得是朝堂的弊病、君臣的隔阖。并希望回复古代的内朝:『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也就是希望您更命苦一点,不只早上听朝,下午也得随时待命,以便臣下能随时和主上沟通,并不是叫你偷懒的意思。」

微一挑眉,精卫难得有点表情。汗顺额角滑下,李凤笑脸陪得更加殷勤,搜索枯肠地望腹笥翻搅:

「这……这样啊,要不然你再听这个;『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他说当君王就是要懂得量力而为,看看做不了就要赶快跑,就算不小心做了也要趁早放手,最后那句讲得真好,这才是公道话嘛!」单拳击掌,李凤露出万古逢知音的感动。

「……这句话前面是『有仁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而这个应该勤劳的人不用我说,主上应该听得出来就是你……主上,您有时间断章取义,曲解古圣先贤的经典,倒不如花点时间朱批这些奏折,春秋阁的折子都堆到梁间了,」

长叹一声,不让李凤再有机会插嘴,精卫忽地双膝下跪,罔顾主子反对地叩了个响头:

「太师老是跟奴婢哭说再找不到您就要上吊,三公已经考虑率百官组成寻人小组,左右卫中郎将和刑天现在已成惊弓之鸟,因为不知道您会在那里被暗杀……」她忘记提尚食局,为了上皇每每不好好享用御膳,跑去街坊野店吃路边摊的行迳,不晓得哭著跳炉子多少次了:

「主上,奴婢知道你任性不是第一天了,为所欲为成习惯也改不了,冲著奴婢来倒无所谓,但也可怜这些人服侍您一场,也别逼到他们一个个送太医署;尤其是傅太师,他从您还是皇储时便是太子师,被你一路吓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稍微体谅一下五十几岁老头子,别让他死于精神耗弱,这样好吗?」

本来准备挨上一顿痛骂,没想到精卫这回竟如此语重心长,凝眉在体仁阁殿顶上坐了,李凤总算放弃玩捉迷藏,反正逃也逃不了,精卫是全皇朝最强的猫:

「听来听去,还是精卫的谏言顺耳,人家都说忠言逆耳,倒不怎么见得。」

有种拯救世界后如释重负的虚脱,精卫抱著卷宗和主子一起跌坐殿顶。李凤望著奏章叹了口气,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这么早投降,可恶,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溜出午门了:

「又是这些东西!百分之五十歌功颂德、满篇谎言,人民在面前剥树皮充饥,上面却抬头便称『盛世无饥馁』;另外百分之五十则没有重点,凤仪殿漏水可以写上二三十页,你说还剩下什么?看这些折子简直是浪费生命嘛!」

「主上,獬角和粱渠昨晚险些睡在体仁阁,替你把奏章整理过、去芜存菁还写了纲要,两个都快四十的人,两眼肿得跟熊猫一样,清晨爬回家时还在熙和门槛上绊了一跤,我作主请尚辇局派了轿子送他们回府。您好歹也看上一看,才不枉他们一夜辛苦。」

话都说到这地步,李凤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真是的,已经跟西坊希无茶馆老板约好要一块儿喝酒的说;知道沉默是主子认命的象徵,精卫将奏章置放一旁,从成叠书简中抽出一折:

「主上先看看这个,有人参了尚书令张中丞错直一本,这是联名书。」

「喔?参獬角?可这不是獬角淘汰过的菁华……也对,这是獬角一贯的手段,这家伙。」

李凤对文武百官一向不屑,只有在提及这可以说是敌营投诚、老奸巨猾的副宰辅时,才会偶然露出赞许的笑容。本来以为参爱臣的奏本必遭主上驳斥,没想李凤竟似兴味昂然,盘膝坐稳下来:

「参本里怎么说?你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念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