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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82)+番外

「不论如何,我们干下去便对了!皇弟,到时你可别忘了今日之诺。」

这话叮咛中却带威胁,意思再明白不过。现在他和怀王是生命共同体,如果一方背叛,两人都将万劫不复,鹿蜀直起身来一揖,神色无比认真:

「皇弟理会得,天色晚了,就不多叨扰滇王府了。獬角,炎兄,我们也该告辞了。」

拒绝雍和的亲送,三人在共工代送下自后门趋出王府,孟极朝鹿蜀一揖,满面都是笑容:「今日一席话,下官受益良多,就此告辞了。」九王「嗯」地一声,扯起一丝微笑,轻拍兵部尚书肩头:「你是个明白人,很多话都不必说了。」孟极笑容更深,在家下人提灯引路下便绝尘而去。

王府的奚奴才脱离视线,獬角立刻站定巷心,严肃地望著鹿蜀,九王一讶,望著荫客阴森的面容,鹿蜀温润地道:「怎么了,獬角,有话回王府说罢,天色这样晚了,我还得连夜封好联名书,明天一早好望上递去。」獬角轮阔更加深沉,宫灯将两人面容映得一片惨淡:

「怀王切勿听信在下方才之言。」

鹿蜀一愣,适才他滔滔一席壮言,虽然有些小处微感不妥,大体也还听得头头是道,正奇怪这平素不茍言笑的荫客竟变得雄辩起来,如今却又叫他不要听信?鹿蜀沉下了脸:「怎么?」

「滇王兵强势大,尾大不掉,在下刚才只是诱蛇出洞,让他自曝形迹,在京城扩增兵力谈何容易,何况龙翼征战一生,对兵势再清楚不过,皇禁宫乃是名符其实天子脚下,那容得他儿子乱来?」压低声音,獬角明知恩主不高兴,却无半点安抚意愿:

「一旦滇王按捺不住先动了,太子一党必先防他,上皇也不会轻纵,到时六王成为众矢之的,殿下也就能安然躲在暗处坐观龙争虎斗,岂不省事?」

鹿蜀心头一惊,蓦地正视荫客从未移离自己的视线,这才恍然大悟。好毒的心思!原来这荫客坚持要自己夤夜来访六滇王就是为此;咬著牙沉默半晌,鹿蜀点点头,背著手在火巷里来回踱步:「你瞧滇王会信我们么?」獬角想也没想,语气中不乏讽刺:

「没理由不信,李雍和这个人嫉世愤俗,早就存著造反之心,适才只是为他点火而已。」鹿蜀又道:「要他真起事,那届时还反咬我们一口,又该如何是好?」

獬角冷哼一声:「死不认帐,您是朝野口碑载道的『贤九王』,谁肯相信你竟会背信忘义?」鹿蜀听出荫客话中的讽刺意味,心中隐隐不快,禀性却让他不轻易表现出来,只是轻笑一声道:

「老十三呢?要怎么对付?」

「杀了他,现在就杀。」

斩钉截铁,獬角缓缓抚mo早不存在的臂,彷佛要藉此捕捉淡去的恨意。鹿蜀笑容立敛,淡淡瞥了他一眼,虽然他说的是李凤,九王却无法分辨受词的对象,如果可以代换的话,或许獬角真正想填入的是天下人:「没有那个必要。」獬角从鼻子喷出口冷气,完全缺乏对皇子应有的敬意:

「没有必要?试问怀王何出此言?」

鹿蜀附手身后,在偏殿里不安地踱步:「老十三纵然有点小聪明,毕竟是个黄口稚儿,成不了什么气候。且况他于今一事无成,仗著父皇宠爱立储,别说我们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只消如你说得隔山观虎斗,最后再来坐享其成,何必染脏自己的手?」

獬角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鹿蜀浑身疙瘩,忍不住转过头去,否则他怀疑这荫客会一刀从背后捅下:「怀王若是妇人之仁,獬角也莫可奈何。」鹿蜀莫名一怒,他以儒生之姿拜封战火连缀的关外,最怕那些沙场老将背地里笑他「连马也骑不好」、「提把剑还喘气呢!」,其中「妇人之仁」他最忌讳不过;九王自诩经世济民之才,不与匹夫争那一时之勇,向来以此自豪:

「本王并非妇人之见,而是谨慎。」獬角冷然:「懦弱之人总拿谨慎当藉口。」鹿蜀驳然大怒,豁然转身,秀雅的眉一下血脉愤张:「张獬角,你狂妄!」獬角淡淡地望著他,像在悲悯一个即将跌入井中的孩子,却无意伸手相救:

「在下狂不狂妄,九王日后自然便知。只是在下斗胆预言一句,李凤这个人除非死,否则就是天也阻不了他成王!」

直呼太子的名讳,残臂青年的语气一惯无礼,鹿蜀却懊恼地注意到,獬角在提起少年时多了分于己没有的惧意。听门下恩客说了重话,鹿蜀也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咬著牙思忖半晌,阖目摇首道:「獬角,他是我弟弟。」

「只怕对方不想把你当哥哥。」獬角不改嘲笑的神情,让九王尴尬地瞥过头去:

「你不懂,皇朝上上下下都称呼我贤九王,这贤字,说得便是品性!本王虽没有笨到妄求这种虚名,但是弑害亲人的丑事,千古无论成王败寇,也必遗臭万年!」獬角混浊的黑眸一闪,唇角勾起难以言谕的笑意:「九王若不愿做,獬角可以代劳,只要九王一句话。」

轻描淡写的一句,鹿蜀却蓦地遍体寒意。这人根本以作恶为乐──骨肉相残、手足倾轧是他茶馀饭后的节目,他会用独臂端著美酒,不花一毛钱坐在角落端详这场残酷的战争,这才是他的目的!而自己差点就上了大当。浑身发抖,鹿蜀挥袖一指火巷口:

「你给我滚!」

獬角冷静地看著他,这眼神让鹿蜀又想起童年的记忆。小时候因李夔好武,勒令诸皇子都得跟随布库师父习武,但他自小便具儒骨,厌恶杀戮、崇尚和平,认为武术是暴力的象徵;加上天生欠缺两膀子力气,功夫总练不过年龄相彷的几个兄弟,每回比试都只有摔得鼻青脸肿的分,常常课到半途便窝回房里之乎也者。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优越感带来的满足。

有回他又躲进文渊阁里念他的伦语,谁料李夔心血来潮,竟顺道来视察诸子练武的状况,见到鹿蜀像个小孔子般端坐案前的模样,不禁滞足一愣;当时他浑身发冷,生怕父亲斥责,放下书正要磕下头去,那想李夔只多看了他两眼,随即附手走回布库去。

鹿蜀永远记得父亲那时的眼神──说怜悯太感性、说鄙夷太强烈,那是种介于无奈和认命的放弃。李夔的举动好像在说:「唉,没办法,这儿子终究就只有这样了罢!」只有这样──鹿蜀紧扣的五指不由得缩紧,连矫正的意愿也无,就这样将他排除在可造之材的范围外。

所以日后他拜王封爵,便特意要求龙翼让他统领关外领地。从那之后他也发奋图强,既然练武练不起来,兵法、谋略总是能纸上谈兵,有朝一日他要身登大宝,以他的方式证明给世人知道,他「贤九王」不单是只会待在书房,摇头晃脑的乖宝宝而已:

「你看什么?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近乎失去理智的闹剧,在鹿蜀被触动的心湖里悄悄蕴酿,秀丽的丹凤眼回瞪獬角,完全忘记他不过是一介荫客。獬角凝视他好一阵子,忽地破天荒躬身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