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觉得父亲什么都好,就是挑女人没眼光。当然,他母亲除外。
「凤儿毋需惊慌,朕夜里睡不著,叫魁妃陪朕四处逛逛,刚好路过这儿,就顺道过来瞧瞧你。」
对伏首跪安的魁妃微一颔首,不等夫人走远,满溢威严的脸上燃起笑容,顿时替高高在上的霸主添了几分人性。少年神色稍霁,仍是不敢抬起头来,李夔又问道:
「刚才朕转进洞门时,好像看见有个男人从那里走了,那是谁?你的清客?」少年一惊,暗道父亲果然宝刀未老,好敏锐的注意力,连忙躬身答应:「是,也算是朋友。」李夔眉角一动:「你在远游时认识的朋友?」少年只得再次躬身:「是,父皇猜得准。」
李夔「嗯」了一声,东官的宫婢战战兢兢送上茶来,他顺手啜了一口,少年连大气也不敢出,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不知父亲夤夜来访所为何事。李夔在鹏园里踅了两圈,在近宦搀扶下缓缓步进鸿鹄亭,少年瞄了眼尚未收妥的皇城配置图,连忙趁空偷偷揣在怀里;由于常对*做同样的事,少年的动作格外熟练,冷不防父亲又开了口,吓得他差点失风:
「凤儿,你何时满十六?」巍颠颠在鸿鹄亭玉椅上坐了,李夔挥手道屏退左右,少年未料他问得平常,愣了一下方陪笑道:「还早著,父皇贵人多忘事,儿臣是蜡月年尾出生的,还有五个月才足岁呢。」李夔点了点头,忽地叹了口气:「这样,还有这许久。」
少年心头砰砰乱跳,越发弄不清父亲葫庐里卖什么药。大陆上各国计算年龄的方式歧异,皇朝十六岁便算成年,在神都要十八岁,大漠男儿则十三岁就行成年礼;突然问起他年龄,少年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
「这么说……你做太子,倒也有十一年了。」
少年心头重重一突,在父亲面前深深一拜,强笑道:「儿臣蒙受父亲宠爱,比之历代天家子女不知幸福多少,除此之外早已别无他求,无才之人忝为储君,儿臣一直愧疚得紧。」李夔挥手打断他话头,正不解父亲用意,那双老而不失威严的眸却蓦地揪住了他,看得一波心紧,一波恐慌:
「父皇……」
「凤儿,说实在话,是朕对不起你。」
未料年迈的父亲突出此言,少年顿感背脊千钧,弄不清对方话中涵义,双膝一软,不自觉跪了下来。李夔不理他神色慌张,俯视他苍白匀称的后颈,迳自接口:
「朕知道……立你为储君,还是那么轻的年纪,是朕苦了你了。」
「父皇!」
「朕知你淡泊名利,无意争储,但朕告诉你,人一旦出生,很多事情就得遵循天意。先祖秀王曾告诫过朕,夫人之一世,俯仰如白驹过隙,浮光掠影五六十年,大部分大半时间都花在自己该做的事,而非想做的事。朕早年也像你一样风liu,总想著怎么抛下肩头重担,云游四海,梅妻鹤子,而非身处萧墙之内,忍受这种骨肉相残、惊涛骇浪的人生。」
低头俯视跪地叩首的少年,李夔老迈的眼楮多了几分温柔。浑身颤抖,少年似乎深受父亲的话撼动,抓地的五指紧了又松;老皇帝长叹一声,似乎从儿子身上看见些许红颜东逝的遗撼,从中捡拾出仅存的希望:
「凤儿,外头都说天家残酷,事实上九百多年皇朝历史也确实验证了这事实;历代为防同根相煎的惨剧,定下『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的千年古制,然而权利这块大饼太吸引人,任凭你如何防范,还是有人会不惜一切去夺取。朕承祖先遗训,登基四十年来,未敢有一日稍作懈待,如今即使日薄崦嵫,仍要给皇朝留下一个千秋万世的典范。皇儿,你抬起头来,」
少年依言抬首,第一次觉查父皇已是不折不扣的老朽,几乎被皱纹淹没的脸庞,满鬓雪白的霜华,连年少时锐利的刀目,此时也略显弹性疲乏;早年鞍马上积累的骨脊更一日日折磨他衰老的肉体。曾经横扫大陆、为皇朝疆土奠基的不世君王,如今也只是位单纯为儿子忧心,盘算后事的鳏寡老人罢了:
「立储不公的呼声价天漫响,实在阿鸾太晚生下你和麒儿,诸庶子的年纪大都长你一轮,现在立个乳臭未乾的皇储压在他们头上,自然要心生不服;你别怪他们薄情寡义,也是你自己太过荒唐,凤儿,朕爱之深责之切,现在这地步朕还能保你,来日若是情势危岌皇朝,朕也不得不忍痛废了你──但你要知道,在朕心中,你永远都是朕唯一的太子。」
前句严厉,末句却急转直下,竟是寻常父子的慈训。少年秀躯剧震,忍不住再拜而下,两行泪登时如泉奔涌,嗓音也哽咽了:
「凤儿不肖,惹得父皇忧心如此,其罪当诛;求父皇现在就废了儿臣,圈禁了反省去!」
李夔却摇了摇头,欲弯下身来,无奈脊伤太重,险些跌落在地,少年忙不迭起身相扶;将颤抖的掌按在少年肩头,老皇帝长长叹了口气,禁不住也老泪纵横,父子俩哭成一团:
「凤儿,凤儿,你不懂朕的心……朕不是要杀你罚你,朕是恨铁不成钢!」
「儿臣知道,儿臣都知道!」喉口几乎哽不成声,双膝一跪,少年再次翻身下拜,这次意态坚决,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是凤儿不好,是凤儿……辜负了父皇和母后的期冀……」抬首拭乾面上泪水,少年神色忽地平静下来,彷佛绑缚刑场前的钦犯,稚气秀雅的脸上满溢了悟的洒脱:
「父皇请宽心,儿臣……明白该怎么做。」
缓缓落坐,老皇帝凝视这相处十五年的儿子,良久没有说话。「好,好……」东宫里一片静寂,半晌李夔缓缓颔首,语气已添入些许不易觉察的赞赏:
「你能这样想,不枉朕与你父子一场……凤儿,即使事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只要朕有一口气在,决不会让任人欺辱。否则阿鸾地下有知,也不知会怎么怨朕哪……」
边说边伸出手来,竟往少年苍白稚嫩的面容上抚过,不是长辈的安抚,而是微露情欲的爱抚。见父亲忽然如此举动异常,少年微微一愕,却不敢任意反抗,只得任由李夔五指滑过脸侧,粗糙的触感磨擦过肌肤,老上皇神色激动,一双虎目深深往少年投注,彷佛要将他看穿:
「你真是……太像鸾儿了……太像了。好像是她……把魂托生在你身上似的……鸾儿,是朕对不起你,要不是……要不是当初强要将你立为后里,让你承受这般多压力,不定就能好好生下凤儿和麒儿。都是……都是朕的罪过,鸾后啊!为何不让我随你而去──」
少年吓得呆了。见父亲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在他面前跪倒下来,双掌犹紧紧捧著自己的面颊,往脸上一望,早已泪湿沾襟。甚至连称孤道寡都忘了,这位统御大片江山的上皇彷佛暂时回到了年少时代,为轻狂的遗憾倾诉衷肠,而他成了母亲的替代品,茫然接受父亲为时已晚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