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殿下的心最好不过,怎么说坏了?」仙里娅啐了一口,心下也自恻然:「偏偏心好的人,却得为心而痛,这世界当真残忍的很。」
略略平复心口剧疼,纯钧兀自喘息不已,一头长发无意识地搁在刑天膝头,额角全是冷汗,手趾足趾欠缺血液眷顾,通体一片惨白。扶住一旁仙里娅的手,似是偷得半分说话气力,纯钧挣扎地转向刑天:「刑大人……这事情,请您千万别……别和皇兄说,好么?」刑天一阵为难,本来打定主意找李凤过来出主意,这神通广大的太子说不定能救得弟弟性命,纯钧只是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天命,多强求只是扰人烦己而已。」
刑天心中一痛,似曾相识的说法他不知在李凤那听见多少次。只是少年提到天命时总是充满自信,令人闻之备受鼓舞;同样的话由纯钧口里道出,竟是如此听天由命的苍凉。正想劝慰几句,纯钧平复呼吸,扶案缓缓站起,忽地敛起肃容:
「刑大人,我知道自己命不久长,皇兄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麒殿下!」
见纯钧突出此言,刑天吓得浑身一颤,一旁的仙里娅也神色一变,纯钧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笑著摇了摇头:「人各有命,这点刑大人肯定天天听皇兄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明白不过,只盼活著能多帮皇兄一点,也就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刑天受不住这话,老实地双膝触地,一旁小婢也都跟著跪了。只有仙里娅倚柱静观,琥珀色瞳一刻未离主人:
「殿下吉人天相,将来……将来还要和主子做一辈子兄弟,何出此不祥之言?」
纯钧笑著摆了摆手,刑天微微一凛,只觉那动作柔和依旧,当中的果断却多了几分少年的影子,一时看得呆了,纯钧轻轻续道:
「刑大人,皇兄虽然英明果决,凡事都有自己计较,许多小地方还是要人帮衬著。特别是生活上琐事,你大概不知道,皇兄常把鞋子穿反,扇子搁在那里,转个头就忘记了;有时兴起想自己泡茶,水没冲又去忙别的事,回头举起杯子就喝,结果弄得自己满嘴茶叶。但这些都还是小事,」
目瞪口呆,无暇去问纯钧为何如此清楚李凤的私密事,这种面貌的主子刑天倒也是第一次听见。听嫡二皇子还有下文,刑天连忙正色倾听:
「皇兄他……对自己的安危没有自觉,特别越是光明正大的挑梁,他便越托大。皇兄的武艺,未来假以时日,或许皇朝境内也难有敌手,这是实情,但马有失蹄,皇兄的血液里流著一分皇朝子孙的野性,我害怕有天这分野性会害了他。刑大人,所以在下要拜托你,替我好好保护皇兄。」
这是极正式的托付,刑天无话可说,只得伏地再嗑了个响头。纯钧满意地淡然一笑,转头将纸条递给仙里娅,颔首道:「让仙里娅送你过去罢,刑大人。」两人同时一愣,刑天率先红起脸来:「麒殿下,这个──」仙里娅才刚要开口,纯钧已沉下声来:
「栖梧,这是我的意思,请你好生送刑大人回去。」
少女只得把口边话又吞了回去,刑天见纯钧态度坚决,只得赧然谢恩。不多时车驾备妥,早有奚奴提灯来请,仙里娅忙将宫灯一把夺过,抢在前头走出门去。
「这几日我都会在行宫那,你不必随驾服侍,所以外宿也无所谓,我这有胡射和闾麈在。」这话让已然走到仪门外的两人当场僵住,刑天不住往额头抹汗。或许他终究错看纯钧,到底是李凤的亲弟弟,捉弄人功力是一娘胎养出来的,只不过李凤是恶魔,纯钧却顶著天使脸孔罢了。
目送刑天的背影没入夜色,纯钧呼了口气,彷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跌坐回太师椅上,脸上仍旧挂著笑容,半晌把笔管一搁,阖上眼轻道:「胡射、闾麈,你们两个,好戏看够了罢?」却听帘门后咯咯一阵乱笑,两个身影你推我挤撞了出来,在纯钧面前躬身请安,随即齐齐抬起笑脸。
「我就知道是你们在弄鬼……这时节睡午觉,你们那舍得?」
却见眼前竟是两个异族孩子,左首女孩身形高大,长耳在麻布下跃动,皮肤微褐而光滑,显是来自大漠的精灵种族;右首却是个男孩,苍白得近乎病态,只及肩短发是幽深的黑色,一双发育未完全的黑色翅翼在身后飘动,竟是个翼人。精灵女孩首先笑出声来,手指开心地滚动鬓边褐发:
「嘻嘻,到底是主子聪明,安排这种机会。」
纯钧望了他们一眼,那日在月旦阁前听阿黑谈及此事,素来敏锐的他便已猜到一二,回家再一问栖梧的状况,竟与刑天暗然相符,当下便决定推波助澜。见两个贴身小僮笑得猥锁,纯钧略带责备地微笑道:「你们这两个精灵虫,就会躲著弄鬼躲差使;胡射,是你出的主意罢?」
女孩背著手净是笑,仰首道:「要不是咱俩躲著,那懒姑娘那肯出门见人哪?」一旁男孩忙附和道:「就是啊,我和胡射是好心凑合那对冤家。」名唤胡射的女孩又道:「不过倒吓了我俩一身冷汗,要不是见她俩一心,主子病发时差点就冲了出去,对罢,闾麈?」男孩拍了拍胸口,尚未发育完全的长翼随之拍了两下:
「感戴神恩,殿下当真要传个御医来瞧瞧了,以往从没早晚各吓一次的。」
纯钧支著颐只是笑,半晌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箧珐琅镶金锦盒,修长乾净的指甲轻轻一翘,盒盖便开了。胡射一呆:「这不是主子平日装丸药的盒子?啊,可刚才邢大人他们拿的不是……」闾麈比胡射还机伶三分,立时参透机关,大喊道:
「殿下,你是为了她俩……」
纯均凝视一丸未动的药盒,轻轻叹了口气。「刑大人太木讷了,又一心惦记著哥哥,栖梧素来自矜,没有人推波助澜,这段感情到头来还是逆水行舟,」他阖上珐琅盒又收回怀里,又道:「要当真病发了,这药也没太大用处。」胡射从惊讶中转醒,兴奋地一推纯钧肩头:
「今天当真开了眼界,跟著主子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主子演戏。」纯钧摇了摇头,伸手将滚落的毛笔架回砚上,抚平宣纸被风吹皱的痕迹:
「我常说谎的,只是没拙劣到被人发现罢了。我和皇兄……血液里都有这劣根性,有时总让我非常害怕,好像体内深处,住著一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兽一样。」
不自觉地抱紧肩头,纯钧垂首黯然。胡射和闾麈对看一眼,从小服侍纯钧到大,这主子的个性没人比他们清楚。多愁善感、温文儒雅,就是君子这词也嫌玷污,「滥好人。」有时见纯钧被欺负的太过,胡射总会暗自嘀咕,明明是一父所生,一样米还当真养出百样人。
「我……已经注定要孤单一辈子,迟早有一天得离开哥哥,」无焦聚地望著远方,晚风将纯钧额发吹得翻飞,闾麈一愣,插口道:「殿下刚才和刑天人说的话……」纯钧眼帘微阖,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