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当一声,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斗室一片静宓。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能做个好上皇么?」
知道自己的赌面多了几成,对方追加的问题却让少年一愣。水眸犹带晶萤,这是第一次少女与他正面对望,除了听命行事的杀戮,那双眼多了某种自发性的严厉,少年看著她良久,不改本性地笑了笑:「前提是我要做得成上皇,否则谈得再多都是空话。不过你做我皇后的话,我或许能做个皇朝有史以来最体贴的上皇……」
「回答我!」不容少年故左右而言他,月影的态度异常执著。少年也知此时并非开玩笑的时机,双手环抱单膝,思忖半晌,在大镰刀光下垂下了首:「我不知道。」少女一愕,刀尖逼得更紧:「什么叫做……你不知道?」少年难得叹了口气,秀丽的面容上一片阴云:
「历代君主,恐怕没一个是在登基前就打定主意要做亡国之君,也无一人愿落得中衰之主骂名。但实际坐上那张椅子之后,才发觉丹樨下波涛汹涌、困难重重,郸精竭虑而无力回天;月影姑娘,我知道百姓总把希望投注在至尊身上,然而所谓帝王,也不过是侥幸被天命选中的凡人而已。所谓好上皇坏上皇,那是后世史家的工作,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东西。」
见少女似懂非懂,锐利不失英秀的双眸充满迷蒙,少年看得心痒难耐,无奈现在觇板上的是自己,只得任人鱼肉。似乎内心在做某种挣扎,少女娇小的五官簇成一道,半晌才蓦地抬起头来:
「我……迟早会回来杀了你。不管一次还是一百次,我……非杀了你不可。」彷佛以语言坚定自己的决心,月影至少把最后那句话重覆了几十次,少年先是一愕,随即凝视著她燃起笑容:
「我等你。」未料他如此反应,少女眨了眨眼。抚著下腹站起身来,少年缓缓靠近月影发白的脸庞;不知为何,平素的训练此刻全派不上用场,月影只想逃离,逃到没有这男人的地方去:
「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随时洗乾净脖子等你来杀,我的小精卫。」阴影自上而下,脑子未及反应,唇上已覆概一层暖意。不似床上的举止令少女战栗,理性知道这样很不对劲,身体却不听使唤,直到发觉对方变本加厉,少女脸上霎红,抚著殷红欲滴的唇剧然后退:
「你……」长镰自卫性出鞘,再次逼近致命处,少年双手举高,笑谑的投降中带有过多的柔情:
「这是告别礼,以免你忘了我。」
凝视少女分外危险的武器半晌,语气忽转严厉:「不要再继续下去,我说过了,现在不是时候,上皇如果死了,我也会很麻烦的。而且被你们一闹,禁宫警备严密,现在无论多厉害的刺客都杀不了上皇;就算杀了,你和你的伙伴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顿了一顿,少年吸口气又道:
「如果你不能保护好自己,我宁可找个笼子来,一辈子囚禁你,也胜过你在别人手里折断羽翼。」
感受到对方语气中强烈的zhan有欲,少女畏缩地抬头望他,又蓦然垂首:「我不能决定……杀不杀上皇。」少年很快接口:「那么跟著我,我保护你,别再回去干傻事。」少女摇了摇头,长镰一卷,身子已轻飘飘钻上梁间;真像只小鸟,少年感慨:
「我不能背叛那个人……对不起。」
人杳声息,他的小鸟已翻过殿顶,消失在月色里。
咀嚼著最后那声道歉的馀韵,再次目送少女背影,少年无奈地呼了口气,抬手捻熄白蜡,他俯身拾起掉落的画像,纸上黑眸不如本人灵动,直勾勾似在向他控诉,他想起月影咄咄逼人的问题:
「我能做个好上皇吗?」难得皱起眉头,少年颓然坐回前一刻尚温暖的床榻,怀念似地抚了抚:
「……如果我答是,我如果做到……你是不是就会留在我身边?」
「皇兄一定能做个好上皇的。」
或许是想事情太过入迷,又或许对方的存在过于淡泊。少年著实被吓了一跳,霍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胞弟静如深潭的黑眸:
「纯钧……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才过来,三催四请的。」
很快从慌乱中镇定,少年不动声息地收下画纸,以笑容迎向跨进门槛的胞弟。映入眼廉的景象却让他一愣,虽然纯钧的穿著一向偏好朴素,简单的袍褂青一色全白,连鞋也一片素缟。少年先是惊讶,随即沉默下来,仍是以笑脸相待:
「这是在发丧么?要做白衣公子也不是这样。」
「刚从七妹那里过来,病榻不宜艳色,也没来得及换,对皇兄失礼了。」
略略行了拱手礼,纯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年忙将拉他到身边坐下,李麟在大宴上误饮毒酒倒地,举众无不大哗;实在七太岁人缘太好,兄弟姊妹嘘寒问暖络驿不绝,李夔还特别将下榻地方让给女儿急救,哭声、询问声和求祷声挤了一门,只怕寿宴都没那热闹。
「阿麟这小妮子没事罢?」
虽是垂问胞妹安危,少年语调却异常轻松,纯钧露出默契的眼神:「御医说喝进的量不多,催吐又催得早,已无大碍,凰姊正陪著她。」两人相视一笑。纯钧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轻道:「七皇妹也真胡来,明知那是毒酒,还当真尝了,要真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办。」少年颔首道:
「阿麟这小家伙从小机伶,多半比我们早发现不对劲,要若当场大叫酒里有毒,光验证的时间便足让内贼逃之夭夭,却又不能让毒酒当真送进父皇口里,只有利用邀赏,让自己假装中毒倒地,才能既保父皇又抓刺客;」侧首一笑,少年回想似地轻道:
「她喝酒前就跟我使过眼色,要她一倒就发难,真难为她,小小年纪应变如此,可惜是个女人。」纯钧淡淡补充:「好在是个女人。」少年瞥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可惜,还是让内奸给逃了。」
闻言微微一顿,纯钧抚颚沉吟,道:「皇兄,我一直在想……内奸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先不论内奸地位多大,别说送进寿宴的酒都会经过严密的试鸩,凡是入宴的宾客,不分官品大小,皇子皇女都需搜身检查,就是为防这种情况产生,因此取出酒后再下毒根本不可能。」
思考胞弟的问题,少年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我想不是全部,有不需搜身,只需缴械的宾客。」纯钧一呆,脱口道:「谁?」随即恍然大悟,抚额叫道:「那些使节……」少年颔了颔首道:
「刚听你这么一说,我就马上联想到他们。使节不会在内殿留宴,因此十六卫也只是防他们持械发难,而且为著尊重外邦,不会细搜身上有何蹊跷;对使节来讲,夹带毒物易如反掌。」纯钧下意识地咬著指甲,细思道:
「那又会是谁?就算当真成功挟带毒物,使节晋见众目睽睽,那里有时间交托,更别提亲自下毒。」少年兴味地抚了抚下颚,身子往前一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