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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18)+番外

「折子上说,怀亲王久病在身,已然拖了几年,御医说得多动才有复原的可能,希望主上慈悲,允他每月中能到外头走走,一方面运动,一方面也好散散心。」不等精卫说完,李凤早哼了几声,沉著脸一语不发。沉默的帝王往往是最可怕的帝王,精卫只得悄悄瞥了他一眼。

「主子……你不许么?」

难得主动开口,会这么问也实在是出于同情。靖乱七年鹿蜀正式投降,怀仁府军溃不成兵,怀王被人千里押送至京城,精卫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对年轻的鹿蜀几乎没半点印象,但皇城待久了,多少也听得点下人传言,都说他仙风道骨、出尘绝俗;

然而当她悄立李凤身后,陪他秘见怀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老迈、疲惫,讲句话便彷佛用尽胸中氧气的早衰青年,会是当年人人称颂的「贤九王」?战争夺去太多东西,但他补给李凤历鍊后的沉稳和大好江山,还给怀王的却只有失落和痛苦。李凤却残忍地将最后的尊严也剥夺,让鹿蜀住进他在皇城旧日的驻府,在景物依旧、人事已非的悔恨中了此残生。

「上回……奴婢和方大人去瞧他,亲王他……亲王他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即使冷感如精卫,对此情境也不免心揪。李凤赐鹿蜀亲王爵位,八多年来表面功夫作足,却派了密探在府里各处潜伏,怀王连上个茅厕于是都有人监护;由于严禁外人探勘,粱蕖和她进门半天也无人通报,倒把书房里鹿蜀唬了一跳,捏著翻破的韦编便当堂跪倒,一个劲儿朝粱蕖叩头,似乎连人也认不清,只是山呼主上饶命。要不是精卫在场安抚,只怕怀王会活活被吓死。

「喔,他不是过得挺好?满屋子的书,正好由得他吟诗作对,高谈阔论,比起滇王,我都羡慕他清幽呢!要是嫌运动量不够,叫邑司多送几个秀女进去,做做chuangshang运动也很不错。」

丝毫不为所动,精卫相信李凤对此心知肚明。成者王,败者寇,或许是和李凤相处久了,精卫将结局归咎于天命,她不怪谁,只因没人比她更清楚,靖乱十年来只消有一刻失闪,如今四方天里圈的就是李凤。而且他说得对,比起雍和,他是幸运许多。

弘和三年滇王受上皇之命,戴罪前往南疆理乱,雍和喜出望外,岂料到南疆没几天,便被暴民手刃白芨山下,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死在他一辈子统领的土地上。他的元配容妃在京城听闻死讯,二话不说便拔剑冲出,在东华门前给人拦了下来,虽然事后消息被李凤镇压,精卫还记得容妃当日的呼喊,声声泣血,传遍整片宫闱,几乎道尽这女子一生的刚直与烈性:

「李凤!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戕害手足,丧尽天良,瞒得了人,却瞒不了天!我和雍和在阎王前等你!」

语毕当场横剑自刎,戍卫们吓得脸色苍白,鲜血溅上了东华门槛,至今还洗褪不去。活得如此无怨无悔、从一而终,李凤事后也不禁感叹「不愧是曾让藤黄兄驯服的人。」。

容妃和滇王相继逝世后,同胞妹妹李英招竟忽然失踪,谁也不知她去那里,魁妃伤心过度,据说当夜便香消玉殒;滇王一双少年儿女早在十多年前便因父罪贬为庶民,在如今是刑部尚书的邬杜衡府上为奴。

至于他的同胞弟弟李肥遗,兄长死去七天后,被人发现陈尸在皇子府地牢里,也就是他豢养凌虐孪童的所在地。尸身被恨他至深的男童女童们蹂躏的不成人形,*割成数块分食殆尽,死状之惨,据说连到场的杵官也不忍卒睹。

「很适合一头畜生的死法。」李凤在听闻消息后惬意地评论。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还有太多烂摊子没收、一屁股人情债要还,没有时间让任何人为过去落泪,因为将来还有更多事情得去烦心。

「别担心,真要生什么事,有我在这里。」或许是见精卫凝起眉头,李凤泛起宠溺的笑容,揽手想将她抱到怀里,却被她晃身躲了开去:

「天命站在我这里,而我说过,我要的东西,从来就逃不出我手掌心。」

静望李凤微现傲气的脸庞,精卫忽地无限感慨起来。这位上皇的一生近于传奇,六岁立为太子,十三岁便走遍大陆,十五岁归国篡位,铲除异己,狠毒不亚于沉浮宦海的老手;十六岁开始穿梭疆场,领兵荡乱,十年来几乎没睡过同一个地方。二十六岁正式登基,帝号大言不惭地定为娲羲,意为人类之始,甫上任便大刀阔斧,弄得皇朝官场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直到如今弘和已六年,虽然情势已比庆武晚年好得太多,皇朝离真正的「和」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而这个少年的童年、人生,却已注定葬送在权力倾轧的鲜血和烽烟中;精卫不知道,是命运选择他如此,还是他选择了自己的转轮,只知道而今而后,两只鸟将一起飞过皇朝的历史。

「或许……只除了他罢。」傲气染上些许遗憾,连笑容也相对柔和。李凤抚过手中短剑,指尖勾勒剑鞘上褪色的凤凰,幽幽叹了口气:

「我永远也……无法原谅那家伙,竟就这么离开了我,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

精卫低下首来,每回提起他唯一的孪生兄弟,李凤总以这句话开场白。用语虽怨怼,但精卫听得出来,那之中包藏了多少外人无从理解的感情。

「至少麒殿下……也陪了主上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

那年行宫惊变,李夔突然驾崩,纯钧在大火中毁去容颜,李凤得知后震怒不已,下令保密。倒是当事人相当平静,伤好后长时间戴著面具走动,只在和李凤独处时才取下来;宛如诗画的孪生兄弟,而后从传说中除名,靖乱十年间无论敌我却多了段轶事,娲羲陛下身边有位神秘的面具军师,乃是天神降世,辅弼帝王得成大业。

「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纯钧的潇洒,真该供在凤仪殿里给那些满脑肥肠的家伙愧疚愧疚。」轻轻叹了口气,李凤将心神短暂的远离皇朝,驰骋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漠,箫声随驼铃而来,他侧耳倾听,试图从中分辨属于故人的乐音。

「麒殿下他是……靖乱七年,也就是南山精灵败北的那年……离开的罢?」

和李麒仅有七年相处的光阴,而且还是在举国揭杆、朝不保夕的朝廷里共事。精卫对李凤这忠诚的影子总有种笔墨无法形描的感受,只要纯钧在场,主子脸上就看得到年少时真正的笑容,这对兄弟之间没有她介入的空隙,或许该说,他俩打从出生便是一体。

「嗯,就是凰姊……不幸死于战乱中那年。」

然而这双无法分离的半身,却被战火、被命运和人生悄悄地撕裂了。方法非常平静,李麒临走前留下了书简,没有华丽的词藻诗句,李凤览卷时她就在一旁,手书依旧平静如水,纯钧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淡泊而不矫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