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獬角穩穩背上背脊,李鳳回首又望了他一眼,微帶戲謔地笑了:
「獬角,早在十二年前你就連人帶心地賣給了我……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
「短歌,妳給我說,這是什麼東西!」
獬角覺得自己沉入一片汪洋中,四周斗然寒冷起來。不再是三月的陽春,羽化的冬天雖然不致於太冷,卻也足以把人逼近溫暖的家中,年少的獬角總是四處玩樂,或諧同文友們到湖邊吟風弄月、或買間酒樓和歌妓們飲酒聯詩,有時想一個人清靜點,就到家族的書閣裡沉潛一下午。
那時候,他曾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
他看見年少的自己氣急敗壞地衝進書閣,張家的書閣因為世代崇文,家族裡也有不少作官的,藏書之富,在洛神頗負盛名,不少親戚門生慕名前來借書。其中也包括他那令人頭疼的青梅竹馬,他和短歌見面的場所往往不是月下庭中,而是這間瀰漫書香的小天地。
「啊,王子哥哥,你來啦,太好了,短歌剛好有新文章要給你看呢!」
「新文章個頭!屠秀芳小姐,你最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玩意兒?」
獬角如今回想起來,常驚訝那時的自己竟有這麼多脾氣。人的內心有一把燄,年輕的時候澎湃沸騰,遇見小事就能野火燎原;而隨著年歲增長,火苗總在不經意間逐漸磨蝕,等你驀然驚覺,才發覺心田早已槁木死灰。他看見自己挾著年輕的燄快步闖入書閣,將一疊唐紙擲落短歌面前。
「王子哥哥,這個你看了啊,好不好看?」
短歌的笑容總是令他心悸。不是那種迷戀情人的撼動,獬角到現在才查覺,他對這小他五歲的未婚妻始終有某種自卑,人怎能笑得如此無羈?短歌是兩家公認的小美人,然而真正吸引獬角的卻不是她的美,而是她那彷彿永遠活在自己世界裡,即使現實再如何變異,也不改初衷的笑容。
「不好看!這是什麼故事?」
然而優點和缺點是一體兩面,短歌一個人在異世界很迷人,把別人牽扯進去可就敬謝不敏。
「王子哥哥」是短歌從小到大對他的稱號,要是只有他也就罷了,短歌的專長是把周圍的人依她喜好安上暱稱,然後任意編排人物關係再寫進她稱為「小說」的東西裡;譬如他就叫「王子」、某個討厭的傢伙就叫「魔法師」、她在女塾的摯友又叫作「大天使」、而魔法師的某個表妹又稱作「狂戰士」……
『那妳是什麼?』有回他問她。未料短歌竟正經八百地答道:
『我是創世神。』
當場令他為之絕倒,慣性地諷刺道:『真謝謝妳啊,短歌大神,跟我這個凡人糾纏不清。』這小女孩聞言竟閉上雙眼,一臉陶醉地道:
『是啊,王子哥哥,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創世神女王有天看見了路過的凡人王子,從此對他一見鍾情。甘願放棄神的身分化為凡人,從此和所愛的男人共渡人生……』
當時他對這童言童語嗤之以鼻,不知為何,現在回想起來,獬角竟覺得有鼻酸了。
「這是我的新作啊,很有趣不是嗎?」
短歌擱下墨筆,書閣裡有座小几,是獬角和短歌為了方便一道搬來的。几上散落著紙片,這回卻不是文字,而是明顯不是水墨丹青的詭異插圖,年少的獬角一把將它抓起:
「有趣在那裡?什麼叫作『魔法師與王子的浪漫冒險戰記』!」
「對啊,你不覺得很棒嗎?王子哥哥,帥氣正直的王子和憂鬱多情的魔法師,一起踏上拯救公主的旅途,一路上互相扶持、彼此鼓勵,最後產生出堅定的友情。而後王子不幸誤蹈陷阱,危急存亡之秋,魔法師哥哥為了救他……」短歌的眼眸閃爍出光芒。
「誰管你劇情!重點是角色!為什麼是王子和魔法師?」打斷女孩的幻想,少年獬角大吼。
「哎呀,王子哥哥,你不覺得你和魔法師哥哥很搭嗎?女塾的先生們最近還在說,你和魔法師哥哥真是羽化的少年雙秀呢……」
「我才不稀罕!誰要跟他並列在一塊?那種自私、孤僻、冷漠、驕傲又不切實際的渾球,我光和他走在一起就倒胃口,少年英秀?叫他蛆蛆還差不多!」
「真對不起,敝人就是自私、孤僻、冷漠、驕傲又不切實際,攀不上你張銘誠張大爺的高風亮節,須要我跪下來跟你賠罪嗎?」
書閣外斗然傳來的話聲令兩人一呆,雙雙望向門口被遮擋的光影。即使到現在,獬角一看見這個人,總像魚蝦看見海鷗般深感不爽,並不是那個人真正做錯了什麼事,而是他們二人天性裡有一分扞格的血液,只要站在一起就會同極互斥。
話雖這麼說,這位本該是大忙人的凌家繼承人,卻不知為何老是出現在他左右。他和他就像平行線,雖然總是靠得很近,卻永遠不會有交集。
「魔法師大哥!」
高興地從矮凳上跳起,短歌幾乎是飛撲著鑽入來人,雖然知道這不過孩子熱情的表現,獬角還是常懷疑她到底和誰指腹為婚?何況比起他來,雖然不願承認,那個人怎麼看都和短歌十分登對;來人一身白衣勝雪,長及肩的散髮不綁不束,長劍隨興地垂在腰際,本該是殺傷人命的凶器,到了那人身上竟也染上幾分藝術的憂鬱。對短歌的歡迎抱以淡淡笑容,剛要說話已給旁人接去:
「秀芳妹子,好久不見了!」
竟是同樣熱情的女性嗓音。獬角和凌家繼子同時一凜,後者有些無奈地吁了口氣,只有短歌笑靨如花:「啊呀,狂戰士姊姊,怎麼有空一道來?」畢竟女孩子易親近,凌家繼子身後鑽出一位少女,和短歌年紀相仿,卻是一身爽颯英武之氣:
「容妹妹?」
獬角脫口。印象中這位少女經常跟在凌家繼子的身邊,與她同父的姊妹有三位,分別喚作「婦德」、「婦言」和「婦功」,而忝陪末座,名為「婦容」的她也人如其名,有著一張整致的臉蛋。或許她的父母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位少女除了容貌以外,這輩子再難想和任何女則扯上關係。
「容容硬是要跟著來,我也沒辦法。」
感受到獬角質問的視線,凌家繼子雲淡風輕地瞥過頭。見兩個女孩子拉著手敘話,少年獬角不禁嘆了口氣,她在短歌無責任角色扮演裡被稱為「狂戰士」,雖然不太知道這職稱的屬性,但聽名稱也知道不是什麼溫柔的東西。
起先獬角也質疑,為何會將一位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作此封號。直到有天偶然看見容容一腳踢飛街上擋路的牛,獬角才佩服起短歌大神的識人之明。
「她來倒無所謂,不知凌家少主為什麼又閒到三天兩頭跑來我們小小的洛神?」少年露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望著獬角道:「喔,真不知道是誰家的爹,三天兩頭就寫信到凌本家來,卑恭曲膝地希望我「不第賜教」、「務請賞光」呢。」獬角咬牙切齒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