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并没有立刻说下去,晦涩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尉迟敬德,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委婉地说出心底话。
“这些年来,我时常质问我自己,如果我没有在益州占有她的身子,如果我没有阻挠你带她回长安,如果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带她去静州,她最终的结局,会不会更好一些?”
尉迟敬德一点也不意外李淳风忽然提起裴承秀,他沉默着,聆听着。
“我爱她,我也知道你也爱她。”
“方才看见你一丝不苟雕刻佛陀的面容,我忍不住再度质问我自己,如果她嫁给了你,如果她跟随你来到了夏州……”
诉说,猝然收住。
李淳风一双深邃的眸子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而泛起红红的血丝,情绪也变得很低落,不说话,只无声的苦笑。
直至炭火渐熄,李淳风终又开口:“敬德,应该由我说抱歉……她已经是你的未婚妻,我却放不下她,还主动接近她,一天一天的,越来越离不开她。如果我没有夺爱,她至少还活着,对不对?”
痛苦而彷徨的道歉,悲凉而无奈的叹息,尉迟敬德的心情亦随之变得苦涩。
当年,他何尝不希望把她带回长安?
然而,她选择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长安,心灰意冷地参与玄武门叛变,心灰意冷地射杀齐王……他认为一切也就如此,长安再无其它变故,但是,他错了,他无形之中促成的谋逆,竟然在李世民登基之后转变成一场降临在裴寂头上的灾祸。
而他,先被长孙无忌排挤、再被调至襄州担任都督。
更震惊的是,没过多久就听闻李淳风回到长安担任太史令,他心中顿感不妙,立即派人前往静州探访,竟获知裴承秀不见所踪的消息。
彼时,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心寒的事实……裴承秀,死了。
再后来,他得知李淳风明夸实贬折损了驸马长孙冲的颜面,那一刻,他什么都懂得。
他懂得裴承秀被谁所害,懂得李淳风返回长安的真正意图,甚至方才抬起眼眸看到李淳风的一刹那,他能够懂得李淳风这些年从来不被外人洞悉的痛苦。
自责,是天底下最兵不血刃的利器,伤人于无形……伤了李淳风,也伤了他。
他每一日都深深地后悔。
如果,没有听从长孙无忌的计议。
如果,没有协助秦王在玄武门起事。
或许,她还活着,她还和李淳风在静州过着平淡安宁的生活。
并不是李淳风的错,而是他的过错……无法返回长安,并非心不在长安,而是对长安有愧,此生此世,再无法面对。
尉迟敬德苦笑,端起酒水,饮尽。
他并不希望李淳风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自责,因此,有些话本来不打算说出口,在聆听到了李淳风诚意十足的道歉,他还是决定顺水推舟送李淳风一个人情,“淳风,以我之见,你的妻子还活着。”
李淳风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不可思议,既是惊讶尉迟敬德用“你的妻子”四个字称呼裴承秀,更是震惊于“活着”这两个字。
尉迟敬德解释道:“当年得知你决定前往静州,我私底下赠了一笔财帛给她。二十二年过去了,财帛未被动用分文,可是,也就在本月初,这一笔财帛被寄还至夏州,经我清点,发现只少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我以为,她一定还活着,而且,她一定去过静州。”
李淳风震惊得倒抽一口气,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形象全无的跳了起来!
裴承秀,还活着??
不可能!长孙无忌明明白白地说过她死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儿都已成形,除非,除非长孙无忌在撒谎……只是,长孙无忌为何要撒谎?
李淳风的思绪全乱了,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关注在两个问题——如果裴承秀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他?如果裴承秀还活着,现在又身在何方?
“如果真能把孩子生下来,等到三年禁足期一过,我们可以抱着孩子探望父亲。”
“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们可以偷偷摸摸地回长安。”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去洛阳。”
不自觉地想起成亲那一日裴承秀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李淳风的心脏停跳一拍之后,突然,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动!
长安!
她在长安!
李淳风再也无法多待一刻,归心似箭,心急如焚,罕见的语无伦次地向尉迟敬德道谢,转身就要下山。
“淳风。”尉迟敬德蓦然开口道。
着急得恨不能插翅飞起来的脚步硬生生地收住。
李淳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神色不改,缓缓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一句话,说的是你与裴承秀的姻缘。还有一句话,‘知交一场,有今生,没来世’,说的是你与我的情谊。”
端起一盏清酒,尉迟敬德遥敬李淳风,一饮而尽:“今生,你与她好好过。至于你与我,就此别过了。”
李淳风没有回答,薄唇紧紧地抿着,脸上多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或许,尉迟敬德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什么都知道。
二十多年以来,安插在长孙无忌身旁的眼线,来自于尉迟敬德的亲信。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每一次长孙无忌倾尽全力地想要让他身败名裂,他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譬如贞观五年,长孙无忌即将把《丑闻录》付印成册,是尉迟敬德的亲信故意扮成盗贼偷走高阳公主送给辩机和尚的玉枕,玉枕随即被送到京兆尹的官邸,如此一来,揭发了大唐公主不守妇道之私隐、从而保全他和裴承秀之名誉。
尉迟敬德对于裴承秀的付出,有时候,连他都自认莫不能及。
没来夏州之前,他完全不知尉迟敬德醉心于修建佛寺,当亲眼目睹金光寺威严壮阔、当亲眼目睹尉迟敬德一刀一刀仔细认真地雕刻佛陀须菩提的容貌,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懂了。
须菩提,是裴承秀的法名小字。
尉迟敬德用了这样一种不被外人洞察的方式,怀念裴承秀,思念裴承秀。
李淳风咽了咽干涩的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情感压迫着他的胸膛,扰乱了他的心智,徒添了几分伤感。
风华正茂之年共同效忠于秦王,视彼此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再然后,共同爱慕裴承秀,却又共同为裴承秀黯然神伤……在最痛苦的二十二年的岁月里,他自己在波谲云诡的长安二十年如一日为官,尉迟敬德在冷冷清清的地方州府二十年如一日建造佛庙,二人之中,谁过得比较如意,谁过得比较不如意,已很难断定。
又或许,尉迟敬德过得比较不如意。
他至少和裴承秀拜过堂、至少和裴承秀春风二度,反观尉迟敬德,除了拥有一段镜花水月似的赐婚诏书,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已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