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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太阳的月亮(97)

忽然的,李淳风双膝并拢跪在袁天罡跟前,这一跪,并不是弟子跪拜恩师,而是下跪求人。

“师父,我幼年丧母,十四岁丧父,一生没有得到过母爱,也缺少父爱。我对于裴承秀的感情并不是一时的迷恋,如果她不在了,我也不打算独活。”

袁天罡手中拨动流珠的动作一顿,复杂的目光瞥向李淳风:“淳风徒儿,你以死相逼,非大丈夫之所为。”

李淳风苦笑:“不是以死相逼,而是一想到妻子被恶人割去舌头,我生不如死。”

“你死不了。”袁天罡提醒道,“你命中注定活到六十四。”

“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总以命中注定这一个理由来说服我?”李淳风陡然提高了声音,反问,“如果凡事命中注定,师父为什么至今都放不下对于师娘的思念?何以年年扩栽翠竹林?”

袁天罡的神色有一瞬息的微妙变化:“淳风,为师所经受过的痛苦与烦恼,自然希望你不要再经受。”

李淳风摇头,语气坚定不疑:“我并不觉得痛苦烦恼,相反,我甘之如怡。”

袁天罡沉默了很久,皱眉道:“淳风徒儿,你难道忘了自己推算过的预言吗?”

李淳风愣住,片晌才回答,语气晦涩而无奈:“师父,二十三年之后大唐才会迎来第三次日蚀,我等不到二十三年之后再见裴承秀。”

恰如袁天罡所言,他可以活到六十四,然而,他为裴承秀放弃了二十年的阳寿,也就是只能活到四十四……仔细算来,他只能再活二十二年,根本不可能等到第三次日蚀。

“等不到就等不到罢,你与裴承秀一场露水夫妻,早该适时而止。”袁天罡叹息,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情地拒绝了李淳风的恳求——

“为师不会出手相救裴承秀,更不会干涉你的生死。你如果不想活,那就不必独活,且当你我二人的师徒情分止于此。”

李淳风震惊:“师父,在我心中,你也是至亲至近之人,为何……”

“不必多说。”袁天罡再一次打断。

李淳风登时心如明镜,泛着血丝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袁天罡。

下一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由于跪了很久很久,颀长的身体踉跄后退了一步,他浅浅地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站稳,然后,转身离开。

瓢泼的秋雨一阵一阵浇淋在李淳风的身上,他感觉不到寒冷。

凛冽的寒风一刀一刀吹刮在李淳风的脸上,他感觉不到疼痛。

很想在黑暗无边的浓浓夜色之中寻找到一条可以通往裴承秀的道路,然而,残忍的现实困住他的脚步,他无路可走,无路可退,遍地荆棘,只能屈从。

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恩师,没有至交好友……所有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

曾经所拥有的一切,不如是一场镜中水月。

“等孩子再大一点,差不多六岁的时候,我们返回益州,让袁天罡教孩子玄学,你教孩子天文数术,我再教孩子武艺。”

言犹在耳,却字字诛心。

在彷徨中前行,思绪乱了,脚步慢了,光阴似箭,岁月蹉跎,幼时朗朗诵读的《诗经将仲子》竟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李淳风愣了一下,然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绝望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行悲苦的热泪,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终他一生,欲罢不能,欲爱不成。

*

贞观元年的冬天,十二月初八日,李淳风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离开的时候形单影只,回来的时候仍然形单影只。

阔别几年,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只不过,长安城变得些许陌生。

巡街督铺的禁卫军虽是佽飞卫,但再难见到秀丽挺拔的女子禁卫。贞观朝不再录用女将,武德朝巾帼英雄平阳公主、晋阳幕府行军司马、娘子军诸位,一个继一个,都成了纸片上的浓黑墨字,俱往矣。

朱雀长街处处花天酒地,竟再难见到“醉仙居”的招牌。原来,醉仙居酒馆是他妻子所持有的屋产。裴寂获罪,连累醉仙居及其它几十家酒馆被户部一并查封,所谓家大业大,俱往矣。

如此一来,李淳风的马车只能逆着深冬时节的细雪不急不缓地前行,最终,停在了曾经占地广袤的魏国公裴府。

裴氏长子还是临海长公主的驸马,裴氏长女还是赵王妃,谢天谢地,裴府没有被夷为平地。

李淳风走下马车。

“咯吱——”破败的裴府正门被推开,萧索的冬风迎面刮来,拂起狐裘大氅,锦缎白袍不御寒,李淳风的脸色被冻住,薄唇翕动了一下。

恍如隔世,昔日雕栏玉砌,都付与断瓦颓垣。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杂草丛生的闭月轩,李淳风行走着,回忆着妻子胸口上插着一柄程咬金宝刀的情景。彼时他忘记避嫌,心急如焚地抱着气弱游丝的妻子走进闺房,刚入闺房就被挂了满满一墙壁的刀剑惊得后退一大步。

此刻,再度踏入霉味沉沉的卧房,所有的陈设全部被户部没收,惟剩一本《魏晋南北通史》,孤零零地落在桌面,永远地摊开在第七十八页。

书角,一行朱笔批注,应该是妻子写下的读后感。

李淳风忍不住俯身去拾这一本史书,想要触碰妻子留给他的遗迹,然而,指尖先触碰到的竟是厚厚一层尘埃。

……

日幕西山之时,李淳风返回私宅。

磨墨,铺纸,面无表情地提起毛笔书写陈情表,忽然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李淳风立即收住笔墨,循声瞥去。

北风推开了屋门,并不是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失神地盯着门,半晌,收回视线,继续伏案书写陈情表,仅仅写了一行字,他再度抬眸,看向东南隅的金丝楠木书橱,目光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上搜寻。

横梁,惟有薄薄一层灰,并没有妻子。

……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皆没于滚滚红尘。

俱往矣。

*

经过李淳风反反复复的修改润色,终写成一篇感人肺腑的陈情表。

翌日,李淳风携重礼登门拜访程咬金,程咬金一面收下重礼一面拍着胸膛承诺:“回来了就对了,益州再好,能好得过长安?官职之事,好说好说。”

李淳风但笑不语。他知道,长孙无忌提防他,李世民不信任他,想要官复原职,并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惟有,耐心等待转机。

贞观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被长流三千里的裴寂熬不过静州的苦寒,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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