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话相思(4)
胤礽回过神来,急忙伏身行礼道:“儿臣叩见皇阿玛。”
“起来罢。”他几步走近,在胤礽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英挺的眉目里露出几分慈爱的笑意,“昨日于文华殿讲学完毕之后,为何未曾入宫来?”太子自十三岁起,便常常去文华殿为满汉文物大臣讲授儒学,而每次事毕来此同自己一聊心得,却也已成了惯例。
“回皇阿玛,昨日儿臣行至御书房门外,然李公公道皇阿玛正在小憩。”胤礽起身,垂首道,“儿臣不敢打扰,便退了出去。”
念及昨日见过几名贝勒之后,似是当真伏着案头小憩了片刻,想来太子便是那时来的。想到太子端厚至此,康熙不由一笑,面露赞赏之意,然而口中却道:“若有下次,直接来见朕便是。”
“是。”胤礽一礼,然而面上亦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康熙转身坐回御案之后,示意胤礽亦是坐下,笑道:“此刻同朕讲讲,却又不迟。”
“是。”胤礽颔首应下,正襟危坐,稍作停顿,便开口娓娓道来。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眉目俊朗,神采奕奕,而言语间态度镇定,举止从容,一时间便好似重见了当年的自已,面上不由的露出几分满意欣然之色来。
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些年来对这个孩子,他可谓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种心血在他年幼的时候,原是一种无所不在的严厉甚至苛求。康熙为君三十余载,深知君王的一言一行事关重大,轻则关乎人命,重则撼动山河。所以过去对待胤礽,他从未有过,也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
而此时此刻,看着面前这个自幼丧母的次子,如今已日益长成,渐至足以独当一面的地步。康熙一瞬间心内忽地概叹万千,只觉得自己的一切心血,到底终是有了回报。
与此同时也觉得,自己应予以他更多的关爱和信任了。
这个眼睛里有着和自己当年最相似桀骜的太子,终有一日,将会从自己肩上接过这大清的万里河山。
每每念及,胸中便是一阵不可言喻的激荡。如此,于自己这半生而言,却也是莫大欣慰了。
*****
离了御书房,回到毓庆宫,已是黄昏时分。
前脚刚回访,后脚便有下人跟上,将一封书信呈在自己面前。胤礽伸手接过展开,见仍是自己手书的那词,不由微微一怔。然而顿了顿,及至将纸页翻过面来,一眼便见了其上一行行字迹,唇边又霎然泄出笑意。
纸页的背面仍是一首《长相思》,引自宋代王道之之作:
“吴江枫,吴江风,索索秋声飞乱红,晚来归兴浓。
淮山西,淮山东,明月今宵何处同,相寻魂梦中。”
同样没有落款,然而见字,便如同见了人。胤礽素来是极爱胤祉笔下字迹的,落笔遒劲,然而收笔偏轻,且带着几分婉转,几分含秀。
大抵是写罢不久便被人折了起来,个别字迹上的磨痕已然有些模糊,然而却分毫不掩原本的风骨。
脑中浮现出那人坐于马上提笔写下这每一个字时的情形,胤礽面上的笑意不由得明显了几分。然而及至想到了那温润如水的笑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字迹,却又不由得慨叹,字如其人,当真不假。
起身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书卷,抽出其内亦有一张纸页轻轻展开,其上亦是一首《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看着那带着褚遂良风骨的笔锋,胤礽徐徐用力握住了纸页的边缘,末了却是轻轻地笑了出来。
分明是同样的一个词牌,为何出自不同人之手,词义竟会如此大相径庭?
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手中的两张纸页都小心折好,夹在书中,重新放回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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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零叁】 ...
胤祉和胤禛自山东返京之时,已是十二月末。胤礽心中早便开始挂念,怎奈年末事务繁多,竟百般无法抽身,一拖便拖到了年三十。
当晚,众皇子按长幼依次而坐,齐齐朝康熙帝祝酒。康熙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长成,心中大喜,亦是兴致颇高一口气连饮了数杯。
胤祉坐在席中,面上仍是带着和煦的笑。慢慢地扫视过面前的众人,终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向了旁侧的人。
胤礽坐在自己左侧,正把酒同大阿哥胤褆说笑着什么,显然并无知觉。胤祉径自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茶碗。茶叶细长,沉在碧绿色的茶水底部,情状异常安静。
胤祉垂眼静静地看着,然而下一刻,却忽地感到自己垂在桌下的手,被人轻轻握住。
抬头望向左侧,那人却仍是若无其事地同旁人闲话,只是稍稍侧过身子,将相触的十指遮掩下来。
胤祉掩饰不住地露出笑意,悄然地握紧那温热的指尖,十指紧扣。及至收回目光,再看那茶中的细叶,不知何时,已在杯中微微荡漾起来。
只是他比胤礽少了心眼,未曾注意自己右侧的胤禛,垂眼间,刚好瞥见了桌下这隐匿的一幕。
原来……这便是胤祉那日眉间喜色的缘由。
端起酒杯在唇边顿住,胤禛悄然遮掩住了唇角边那并不明显的笑意。然而及至收了目光,随意望向别处,却又刚好对上另一人的眼眸。看那神色,显然是盯着这边许久了。
意识到这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如此了。胤禛起初稍稍愣了愣,但随即仍是弯起了嘴角,对着对方徐徐露出一个浅笑。
而不过十一岁的八阿哥胤禩,见了那笑,却是忽然一怔,匆匆挪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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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过后,康熙携皇太后,众妃嫔在御花园中看戏。园中处处点上了灯火,连同整个北京城一道,都是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兴致高昂之下,阿哥们此刻也不需顾及太多礼数,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一面看戏,一面嬉笑闲话。
胤礽许是因了太子这般不同寻常的身份,同其他兄弟倒也不甚亲密。而胤祉与人人都是一般和善,却也是同一般疏离。故阿哥们三两聚成团之后,倒偏生只生了他二人落单。
这一次,借着夜色的遮掩,胤礽倒自在了许多。见了这情状反是一笑,索性便坐到了胤祉身侧。
“数月不见,三弟一向可好?”
胤祉盯着不远处的戏台,闻言一笑道:“自然是好的。”
“那这些日子……”胤礽朝他微微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可曾想过什么人?”
胤祉别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顿了顿,笑道:“‘明月今宵何处寻,相寻魂梦中’。”
此时言语不便,却也只能止于此了。然而胤礽一闻便懂,这是胤礽回给自己那首《长相思》中的结句。
其间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于是他悄悄地攥了攥对方的手,又很快松开,换个了稀松平常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