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父(6)
程子服说罢,话语中已有哽咽之音。
齐葳听闻怔了怔,只是眯起眼睛,想让自己更加冷静。待到程子服平复了情绪才缓缓问道:“若是如此……相父为何专权十年之久?”
而此刻程子服却是惨然一笑,回问道:“皇上可知西魏亡国之事?”
“后主薛冲误用将领,贸然出兵,辽河一败导致全军覆没,最终亡于前周之手。”
“不错。”程子服捋了捋胡子,继续追问,“只是皇上又知道这薛冲为何会误用将领,贸然出兵?”
“还请程老明示。”
“中主薛章驾崩时,薛冲年方八岁,中主担忧后主年幼,被朝中其他势力趁机专权,便在死前下诏罢免了朝中一批有势力的官员,并下令终身永不录用。”
“竟有这等事?”齐葳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不错。此举虽然使得魏廷内皇权空前,但也因此朝中再无可以给幼帝一些指引的人,有的只是溜须拍马,吹嘘奉承之辈。彼时后主年幼,难辨是非。及长却日益骄纵,不信人言,独断专权,直至亡国。”
“可是……史书上从未提及此事,程老如何知晓。”听完他的话,齐葳不知为何觉得心间有几分压抑挥之不去。
“这是文远所言。”程子服缓缓道,眉梢隐隐浮现出沉痛之色,“那时他正是西魏罢相之子,亡国之后遂投于大蜀。”
“和我谈及此事之时,他就慨叹不已,说一国之君,年幼之时若不能好生栽培,及长必是祸及存亡。”
齐葳听着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程子服忽然把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傲然不羁的少年天子面上,一字一句道:“皇上可知,自古幼帝不是为身边权臣所掌控,甚至被害,便是如后主薛冲一般骄纵亡国。”
“朕只是前者而已。”齐葳面无表情的说道,眼睛里却掩藏不住无数复杂的情感。
程子服并不回答,只是再度叹了口气:“老朽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皇上要如何处置丞相,老朽以忘年交的身份恐怕也不便多言。此事还需请皇上自行决断。”
“程老,”见他有意要退下,齐葳忽然叫住他,终究还是把心里对他暗示的猜想说了出口,“你的意思莫非是,相父独揽大权实非所愿,只是因朕年幼,故……有心相护?”
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但理智却强迫自己不能相信。
不,程子服之言不过是一己之见而已,自己目睹徐文远多年,他只是贪恋权术而已,所以才会如此限制自己。是束缚,不是保护。
是束缚,不是保护。
是束缚,不是保护。
不是保护。
否则怎么会在自己成年,并已能力处理国事之后,还不交还大权,让自己亲政?
脑中逐渐混乱,忽见程子服展颜一笑,缓缓道:“皇上都明白,臣相信皇上自会明鉴。”
他起身告辞的时候,齐葳觉得一瞬间有天旋地转之感。
广袖下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扶手,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其捏断一般。
蜀地四月的莺歌燕舞,草长莺飞,也在这一刻失了颜色。
东风吹万里,绿三江,添浮梦。
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五章 不待
此次微服私访,齐葳的马车去时悠闲,回时已然急切。
从程子服府中出来,隔日便说要回宫,连原本计划的闲住几日也全然不顾了。赵东有几分纳闷地驾着车,心想小皇帝就是小皇帝,宫外的生活定然是不如宫内的锦衣玉食,受不了也是自然的。
但他也注意到,齐葳自从出了程府,出了日常吩咐外,便少有言语。就连面上的表情,也尽是不露声色。
那日程府堂上的对话赵东也听在耳中,心里知晓定然是为了如何处置丞相的问题。
其实赵东心里倒很替徐文远不平。鞠躬精粹,身未死却先遭软禁,还是被自己一直悉心保护的人。不知徐文远心中会作何想。
但皇上已经贸然发动政变,天子无过,所以错的只能是臣子。
赵东心里还是希望皇上能从轻发落。告老还乡也好,贬为庶人也罢,只要留得性命便是。但他也只敢想想,身为宦官,却不能在皇上面前说什么。
再者,朝中势力众多,分庭抗礼,皇上才刚刚亲政,日后必定对他们有所依赖,决策也不能不有所顾及。
如此一来,只怕最后是要牺牲丞相了。
赵东想着,不觉叹息一声。
而马车内,后主齐葳所想却是另外的事。
他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一把纸扇,这是他出程府前程子服派小厮送与他的。
几点泼墨山水,旁边的几行小字龙飞凤舞,笔势雄浑大气,有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很难将其与执笔之人单薄飘逸的身形联想起来。
“富贵意难堪,荣华若等闲。谁怜身死后,埋骨作青山。”
齐葳如同呆住一般死死地盯着这几行字,脑海里并没有去思考什么,却浮现出一小段回忆。
曾经模糊,时隔多年以后反而愈加清晰的回忆。
十三岁那年,自己耐不住宫中寂寞,逼着小侍从带自己溜到十里外的小山坡上玩耍了半日。
那是他十九年来唯一一次不为人知的出宫经历。
因为在他从草地上醒来之时,看见的是一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
徐文远站在他的旁边眯着眼睛,面上的表情陷入阴影之中,素白的衣袋在山风的浮动下来回翻飞。
他就一直这么站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也不知来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错了,年幼的自己心下头一次有了些胆怯。但回过头,已不见小侍从的踪影。
“相父,小晖他……”
“殿下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声音柔和,却不带任何情感。
“相父勿要怪罪于他……是我迫他带我前来的……”无法相信刚刚还在身边和自己嬉笑的人,可以在这一闭一睁眼间就再无踪迹。
“殿下,”徐文远忽然跪了下来,表情这才渐渐看清,却不似语言那般冰冷,“殿下终有一日会成为天子,成为一国之君。”
“天子是不会有过失的,错永远在臣子。”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殿下若有闪失,臣便是死罪。”
齐葳还未对此言产生反应,一把剑已经恭恭敬敬地平举到他面前。
“臣保护不力,请殿下治罪。”徐文远忽然间郑重地垂下头。
齐葳呆在原地,许久才出手战战兢兢地抓住冰冷的剑身。
然而只是狠狠往地上一甩,接着整个身子便扑在了徐文远身上。
那时徐文远的身形相较自己是高大的,却总给人一种只能远观而遥不可及的威迫感。
“相父,我知错了……此事不会再有第二次……”双臂紧紧地环住面前的人,口中呢喃着,眼泪终于没忍住涌了出来。
有几分畏惧,几分压迫,几分委屈。
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到自己的发被轻柔地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