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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扶苏(8)

原以为前尘已如云烟散去,终有一日会被淡忘至脑后。而直至如今,才发觉自己竟是这么久了,都不曾释怀。

*****

次年初,嬴政又是一连颁布了三道旨意。

其一,兴建阿房宫。

其二,修建灵渠。

其三,摆驾东巡。

这每一道旨意同他前世所颁,并无差池。然而对他而言,这却正是兴味所在。这种感觉是颇有几分玄妙的,他有时候倒是想看看,同样的决定,同样的旨意,换了今生,结果可会有何不同?

尤其是这第三条,他期待着扶苏给自己的惊喜。

数月后,留下左丞相王琯在朝中主理事务,嬴政启程离开了咸阳城。随行的除却心腹大臣职官,皇长子扶苏外,还带上了几名新召入宫的侍姬。

朝中臣子们看在眼里,虽有疑惑却也不敢言。

虽然东巡历时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带几名女子在身边可堪理解,然而他们皆知,嬴政素来便是个重权轻欲的皇帝,心中所挂念的唯有开疆拓土,杀伐天下而已,相较之下,所谓七情六欲反而淡泊非常。至于女子,便是那已故的郑姬,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不过如此,更遑论其他女子?

而自打前些时日频频招纳侍姬起,直至如今东巡更是要将人带在身边,一同上路,他这种种举动却让大臣们心下有些看不明白。

莫非是陛下继公子胡亥之后久无子嗣,心下已隐隐有些着急?抑或是,平定天下之后,陛下也开始醉心于人伦之乐了?

然而暗中猜想莫衷一是,却也无人敢说出一个字来。

临行的当日,朝中百官出城相送。

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胡亥立于群臣之列,举目但见浩荡的车仪随从蜿蜒在一片草色若无的旷野中。嬴政仍是一身玄黑宽大的长袍,其上压金龙纹隐约可见,纵然只是立在原处不言不语,周身的气度魄力,便已然能让人感到此人断非寻常;而相比之下,他身后的扶苏,虽亦是身着黑衣,其上却无任何浮华的雕饰,一眼望上去倒似个寻常人家的温雅公子。

这样一个毫无王者之气的人,日后当真能取父皇而代之,接过他掌中的江山?

胡亥忽然有些不甘。这种不甘并非是因了他对这皇位有何图谋,相反,他从未想过此事,哪怕一丝一毫。

只是,他却无法容忍,日后将要接替嬴政的,竟会是同他如此大相径庭的一个人。

又或许在他眼中,这世上是没人能取代自己父皇的。

眼看着嬴政对留守朝中的几个主要大臣简短地交代过些许事务,便一拂衣袖上了身后的车辇。而扶苏见状亦是翻身上了马,随在他左右,只是他神情始终是淡淡的,仿佛一切俱是事不关己。

心里忽然有些妒忌,纵然此时的他才不过舞象之年,却也能深切地感觉到父皇对大哥的偏爱,以及,对自己莫名来由的冷淡。

这让他心中不能平静。

也许是因为自己资质平平,也许是因为珠玉在前……胡亥心中想过无数宽慰自己的理由,却终究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信服。

在这失神的片刻,嬴政浩荡的车仪已然渐行渐远,而相送的百官也开始渐次散去。待到胡亥抬起眼望向远处时,也只看得到队尾残余的些许人马。

正怔然之际,只听闻身旁一个声音道:“公子,该回去了。”

胡亥收回思绪,回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却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正是中车府令赵高。

这赵高因受族连,身份卑贱,然而才干却是非凡。被嬴政亲自相中,提拔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帝车舆。而此人为人机警圆滑,为官不久不仅深得嬴政宠信,在朝中与其他臣子相交,更可谓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赵高见胡亥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并不开口,便笑道:“其时虽已入春,这城郊却终归是有些凉的,公子还是速速回宫罢。”

他面容生得白净,唇边更似是天生便带着一段笑意。胡亥忽然回过神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高扬声招呼车舆过来,随后执了他的手,带着他慢慢往那边走去。

胡亥任他握着,只觉得对方的掌心异常干燥温暖,让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这感觉……便如同曾经被父皇牵着一般。

只是……他回头朝平野那边再度望去,却见方才的人马,已全然不见踪影。

不觉握紧了赵高的手,胡亥收回目光,低低地叹息一声。

*****

巡游的人马一路往东而去,至泰山封禅,于琅邪台颂德,从前世到今生,嬴政不记得已多少次地,以一统天下的帝王身份俯瞰自己治下的万里河山。

然而不论多少次瞻顾,心中的澎湃激荡,慷慨自傲,都不会消减分毫。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心底越发觉得,无论如何,不该让这一片耀目的辉煌,于二世便这般生生断送。

念及此,他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向自己身后。

此时一行人正立于绝壁之上,俯瞰大江东去。江水滔滔拍案,时起声声怒吼,一如觉醒的雄狮。而远处水天一色,山岚模糊,越发显现出神州大陆的浩阔无边。

扶苏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衣袂在江风的吹拂之下不住地翻飞着。他似乎并未觉察到嬴政的目光,只是将目光投在远方,身形不动,神情亦是平静异常,然而嬴政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他涌动着的震撼。

嬴政不由挑了挑嘴角,没有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往江中望去。

见他回转了身子,扶苏收回目光,却只是定定地望向面前那高大宽阔的玄黑色背影。

而耳畔的江涛滚滚,此时此刻,已然尽数涌入他的眼中。

第六章

是夜,众人落宿行宫。

扶苏独卧在房中,仰面看着头顶一片虚无空寂的黑暗,睡意全无。而此时正是初夏,窗外扶疏的枝叶里,蝉鸣的声响已然隐约可闻。纵然十分微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却足以攫去了所有的注意。

终于,扶苏翻身而起,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沿着回廊走出几步,却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立定脚步循声望去,却见几名侍卫正押着一人朝这边走来。及至近了,才听闻哭哭啼啼的,是个女子。

扶苏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

侍卫见了他,纷纷顿住步子,抱拳行礼。

扶苏低头看了看那衣发散乱的女子,道:“这女子乃是何人,犯了何事?”

“此乃陛下的侍姬何氏,”其中一名侍卫如实回道,“陛下命我等将其处死。”

扶苏闻言不由皱眉,然而正此时,那女子已然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来。灯火明灭间,扶苏同她四目相对,忽然怔住。

“陛下之事,我等不敢妄论。”侍卫素知这长公子为人仁善,见他半晌不语,怕他这是有意阻拦,便无奈地抢道,“此事……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扶苏沉默了许久,道:“自然。”说罢让开了路,竟未有半分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