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终是要走到尽头吧?抑或是永远掉人魔障之中?
疲倦地闭上双眼,任由身体颠簸摇晃着,姬旦最后一丝仅存的意识也渐渐地随之远去。
或许——
这辈子,姬发于他,终是水中月,镜中花。
夜半时分,姬旦终于在混沌中费力睁开眼,迎上一双似已紧紧凝望他许久的炯炯大眼。
「你?」
抽然吸气而起,腰下一直缠绕的钝痛,却让姬旦再次跌进温暖的怀中。
「莫非,旦以为我们此刻同落黄泉?」坐在床边的男人带着微微的笑,温柔地拂过姬旦微乱的鬓发,「姬发将会在一个月后大敛下葬,自此世上再无周武王。我只是伴着旦终老的一名普通侍卫。」
「你,好大的胆子。」姬旦立即悟了,他悠然盯着姬发,心中伤痛虽减,但惶惑却慢慢地滋生。
「没办法,这些年来你整个人瘦了一圈,终日里神色郁郁极为不欢,我只能提前行动,否则我真怕现在睡在梓宫里的人就是你。」姬发说着,眼里闪出一抹浓浓的愧色,「我曾说过,至少这回我不能再负你!」
那么对邑姜、对姬诵,对这个男人所应该负有的责任,对方就真的全然为了他而不顾了么?
还有,他们这层有着「兄弟」外衣的阻隔,姬发也全然不顾了么?
是什么让姬发如此之快地做出此等骇世之举?
姬发深深地看着姬旦那双深如幽潭的黑眸,仍如十六岁那时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岁月的风霜并未留有太过深刻的痕迹,但清腥秀丽的脸颊却已印出让人见之心惊的憔悴,仿佛只须稍加逼迫,姬旦便会真真正正碎于他眼前。
种种这般,促使姬发根本不能再犹豫,亦不能退缩,他便在两名跟随他数十载的死亡相助下,精心策划借病而遁。
他本想在事后再与姬旦联络,然而当他见着姬旦在他灵前几乎全然崩溃,他就再也压不住心恸,毫无预警地拥住了姬旦,再不容他们退却。
而事前,姬发根本无法告诉姬旦,以他对姬旦的了解,他深知对方定然会竭力反对——哪怕这是姬旦渴求许久的唯一愿望。
因为,太过冒险;对姬旦来说,只怕是稍加危及姬发的事,他都绝不会允许发生。
可是,他却让姬旦等得太久、太久……
久得连姬发自己也无颜再甘于平静。
「诵儿有邑姜照料,朝事你亦会辅佐,我并不担心。」姬发握住姬旦微温的指尖,一定一句地说道:「我欠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却是实话,姬发与邑姜多年夫妻,却是亲厚多于情爱,姬诵出生之后他二人以礼相待,都似无法再度身心结合,而姬发也知此刻坚韧如邑姜,只怕已然不会像姬旦这般对他的「死」而感到如此伤痛。
「所以这之后的事,你打算交予我来应付么?」姬旦说着。看见姬发眼中惭色越浓,莫名地,他心中的烦燥与惶惑竟然渐渐开解。
「旦,对不住!」原谅我最后的自私吧!做出这个决定,亦只是希望你没有心结、安然辅佐诵儿,并且能够与你厮守终生而已。
姬发由衷说着,揽过姬旦,让这具柔软的身子缓缓地靠在自己的怀中。
也罢……什么时候,拒绝过你?姬旦垂眸,试探着拾手扣住姬发宽厚的后背。昨夜之事,并不是一场梦!
姬发认命般轻声长叹,感受姬发温热的气息划过耳垂——只需明白这一点,此生也便足矣!
拂晓时分,姬发带着深深的歉疚与隐隐的期望,如幽灵般消失在王宫,将周主之死接踵带来的内忧外患留给了姬旦。
武王崩后,其幼子姬诵继位,号成王。
在这周代初立尚未稳固而成王年幼的时刻,姬旦以其非凡的才华与威望执政称王,代天子处理朝廷要务,广搜贤才,几欲达废寝忘食之步。
成王诵于此期间极为配合姬旦摄政,竟然一反往昔倔强,对姬旦甚是敬重,这多少让姬旦颇感欣慰。
然而就在成王二年时,管叔姬鲜却因妒忌姬旦卓越功绩,而他自己则为姬旦之兄却不能摄政,不平之下四处散布谣言:周公将不利于成王。
传闻还言,姬旦不去他的封地鲁国,却让其子伯禽代劳,其目的就是要留在朝中伺机篡夺大权。
而被三叔监管中的武庚终等到这个机会,令侍其左右的崇应彪将此等言语四处散播,很快地便传遍众诸侯国,引来不少诽语。
这一日,姬旦送走从鲁国前来探望的伯禽,回到内室之时姬发早在屋中等候,桌前还布着几碟精致小菜,却已发凉。
「如今形势如何?」姬发终日盔甲覆面掩去面目,唯有与姬旦独处时才露出脸来。
这些年里,助他假死而遁的两名死士皆染病身亡,他与姬旦二人竟将这天大的秘密成功地隐瞒下来。
「将这些菜热热再食吧。」
「武庚知道你封三哥他们将他围而管之,就是为了监视他。因此,这些年来他相当安分,在三哥他们面前毕恭毕敬。
「据闻武庚不时给三哥他们送去金银珠宝和美女贿赂其心,时间一久,三哥自然便会觉得此人不错,对其戒心渐失。」
姬旦微摇首,坐于姬发身旁拿碗夹菜,一面轻声叹道:「只怕如今三哥他们已将武庚看作知己良朋吧?」
「以我看来,武庚那小子接下去便会联络殷商旧部,说动姬鲜那好大喜功的呆子发动叛乱吧?」
姬发最为了解他每位兄弟的脾性,做出这等猜测,也早在姬旦意料之中。
只是他亦知,姬鲜他们不过是垂涎姬旦这摄政之位罢了。对他忠诚如斯,除却姬旦,这世上还有几人?
心里思忖着,姬发忍不住伸臂握住姬旦的肩头,轻轻地摩挲。
「探子来报,武庚遣人去了佳夷,只是不知丰将是否会答应他们举事?还有其它往日里不大服从我朝的小国亦不容怱视。」姬旦拣着几色素菜咽下,发觉姬发似颇为不满他这选择,禁不住绽颜。
「如此说来,情况似乎极为不妙?」姬发不容分说,举筷将几块松肉放进姬旦碗中,皱眉道:「师尚父一直按兵不动,亦没来信相问,恐怕他也相信你有不轨之意。」
一时间,他对姜尚亦不禁有些埋怨,姬旦礼贤下士,为政务甚至到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地步,他亲眼见着心爱之人这般劳累,姬发未免好生心疼,不由得自责他一时冲动,将这副重担全然压在姬旦纤瘦的肩膀上。
「好在奭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姬旦见着姬发神色,哪有不明白这男人的心意,他不禁轻笑,转了话题。
日前,他依着姬发遁身之法对外宣称淳于缨病逝,而将终使姬奭与她永相厮守,只等他们那三子再略长年华,才将其身世俱实相告。
「丰将那蛮子凶悍,若他引兵加入,你可要小心。」姬发此刻虽真正拥有姬旦,但回想前尘,终会对觊觎姬旦之人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