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16)+番外
堂屋内两盏鲤鱼烛台,放了红烛。燃到一半,忽然,灭了。
几位小妾娇呼出声。林管家连忙起身去点蜡烛。众人都坐不住,衣带玉佩悉索之声不绝。府内近日凶案频出,无风的屋子里忽然灭了蜡烛,叫人觉得鬼气森森。
忽然,听见隔空中传来一阵女人笑声,太耳熟——
竟和翠珠死那晚船上听来的笑声一模一样。
已有几个胆小的开始尖叫出声。唯有李明香镇定吩咐林管家:“快点燃起蜡烛!”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雕有馥郁花蕊的屋椽上缓缓浮起一个影子。一道竖直的影子。不妩媚,木僵僵的。起初是道直线,缓缓变宽,才叫人瞧出来是人的侧影,侧影又变换角度,拉长。
原来是个披着齐地长发的女人。
“谁?出来!”朱知府怒呵。
影子当然不会作声。可是屋门突然开了。吱呀一声。阴冷月光下,一个长发女人骇然站在那里,身上尽在滴水,水珠顺着攒花翠绿的地毯流进众人吃饭的桌下,像条妖蛇。
女人穿着翠珠的披风。
点灯的林管家吓得抛了蜡烛,几个不抗事的家仆早一溜烟从门缝冲出去。姬妾们捂眼躲去墙角。桌上的菜馔慌乱中翻了一地。“有鬼啊!”老仆扯着嗓子喊,企图把平日里常来巡逻的金吾卫喊过来,可那屋门之外只有一片寂静的雪。
女鬼手微微一抬,血就流了下来。她的眼睛忽然凝聚起来,像一把寒刀,往屋里直直逼去,一双手吊在空中如同枯瘦的骨爪。长发飘动,那魅影行踪快如闪电。
昏暗中,裴训月冷冷望着李明香,只见她已经拔去了头上的金钗,预备向来人刺去。
“饶了我啊!我不是故意杀你的!饶我一命啊翠珠!”忽然有一阵哀嚎。
那是周举人屁滚尿流地趴在地上。
一室寂静。半晌,听见,女鬼幽幽地一声叹息。
——“大人,这一句话,足够成为口供了吗?”
说罢,长发重又掖在耳后。面傅脂粉厚如糊墙下,露出一双清丽的眼。
这不正是裴大人口中患风寒的婢女红姑?
“裴松,你的婢子竟敢在我府上装神弄鬼。”朱知府怒喝,“婢女无礼,罚杀便罢!”
裴训月嘴角弯起一抹凉意:“朱大人海涵,我的婢子无知村妇,行为不端。不过,这随意罚杀下人,实在是不妥。”
“若不是你那天为了一己私欲,随意要家法打杀翠珠,她又怎会来我僧录司,以至于枉送人命一条!”裴训月说着,目露寒光,只见红姑已快速将两盏烛台点起,室内重回光明。
啪的一声,那是李明香用以自卫的金钗掉在地上。同在她脚边的,还有匍匐的周举人涕泪横流下的脸。
“香儿,救我......”
李明香铁青了面色。
第11章 挖眼金佛
(十一)真相
大梁,皇宫。
这寝殿太大。
光是从头走到尾,就要费尽半炷香的功夫。十层明黄锦幔,一层隔了一级的官。芝麻官只得站在最外层请安,连皇帝的正脸都难得一见。京兆尹孙荃站在第五层锦幔外,影影绰绰中,瞧见那大殿深处的龙榻上,皇帝李懿缓缓翻了个身。
身旁的记注官见此,连忙伏案在起居注上记下几笔:帝召京兆尹孙荃,报北坊知府朱广弦家中杀人案。
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小声提醒:“孙大人,您可以上前,向皇上汇报了。”
孙荃应着,拢了拢袖子。殿外隆冬飞雪,他却紧张得浑身出汗,亦步亦趋,才走到第三层锦幔前。
“皇上万福金安。臣报了封急奏,询问朱知府家中杀人一案。此案案情复杂,牵扯国子监李博士之女李明香,因此臣不敢擅断。”
大梁凡刑案,素有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凡牵扯到这八种人的死罪重案,都要皇帝亲自定夺,一般减免发落,是谓特权。
李明香属于李家皇亲,是八议中“亲”的一类。
周澜海给皇帝捧去奏折。皇帝应该很年轻,从帐幔中望去却觉得阴沉,像枚在风中晾了许久的奈李,萎缩无汁。许是因这大殿帷幔本就年岁已久,积了经年的皇威。孙荃瞅了一眼,便不敢再觑圣容。一时间只有奏本的水纹纸被手指捻动的声音。半晌,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这朱家人环环互杀,还真是有趣。”
人命呜呼,有什么趣儿?孙荃只觉喉眼滞涩,难以作答,听得梁宣帝又道:“这案子是裴松在查?”
“是。”他连忙拱手,“镇北侯公子裴松,现任僧录司主事。”
皇帝便不作声了。
须臾,他抬抬手:“裴松决断。你今夜策了马去朱府,只管旁听讯案便是。”说罢,奏本一阖,扔在螭龙玉盘中,“朕乏了,孙大人退安吧。”
周澜海答应一声,领着一头雾水的孙荃往殿外走。孙荃只觉浑身冷汗湿透,那大殿长得望不到头,他甫一转身,便不敢再回头。“周公公,敢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出了殿外,他觑着周澜海神色,手里一枚翠玉扳指已经递了过去。周澜海只是一笑:“孙大人,您只管去朱府听裴大人审案便是。”
“皇上说什么,咱们做什么,是不是?”周澜海又道,鹤发老颜,一脸平静,手上那枚扳指,却稳当当还在了孙荃掌心。
孙荃见此,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告辞,出宫门便策马往北坊朱府奔去。
“周公公,咱们怎么批这封奏折?”小太监趋来问周澜海。
皇帝不是事事躬亲。已经下过口头命令的急奏,大半由秉笔太监记录便可。“当然照实了记。”周澜海道,又翻开奏本一瞧,冷笑,“孙荃做了这么久的官,奏本竟然还写成这个烂样子。‘裴松命金吾卫封锁朱府......’,简直笑话。”他啪地合上奏折,“金吾卫,那可是皇帝亲统。裴松命,他能命个什么?”
“怪不得皇上看了不高兴。”周澜海道。
小太监不敢多言,毛笔浸润墨汁递给周澜海。周澜海下笔时,一滴余墨刚好滴在奏本的末尾。“周举人杀翠珠......”的一个杀字,便由此洇成朵阴鸷的暗花。
是夜,朱府堂屋。
裴训月作为贵客,到朱府二三日来,第一次端坐主位。林斯致和僧录司的老书吏站在裴训月两侧。李明香和朱知府则一人一把太师椅,两人当中,站着被家仆扣押的周举人。
这一幕,和衙门倒当真就差个明镜高悬的牌匾了。
裴训月先和林斯致交耳嘀咕一番。随后,林斯致便匆匆出了堂屋。裴训月这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
她抬眸,看见周举人抖如筛糠的双腿。
“周充,本官已掌握你杀人铁证。方才要婢女扮鬼,无非是用激将法逼你口吐真言。你若现在将杀人一事委实讲来,倒还能算坦白从宽。否则,”裴训月徐徐吹了吹手中盖碗茶的沫,“绞立决于此冬!”
周举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