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78)+番外
“那肯定是展刃心软,怕我万一要上茅厕什么的,留了门。我估摸这会儿他去祠堂了,”裴训月嘿嘿一笑,“正好方便我出去一趟。”
她雷厉风行放了笔,不忘叮嘱裴松穿上披风。刚晃到门前,就看见一道笔直的黑影。
“大小姐。”展刃唰地抽刀拦下她。
“我还有几样小刀模子藏在昀哥哥那里呢。东宫人多眼杂,万一举报给爹爹,我辛苦做的东西又废了。 ”裴训月盯着展刃,”展大哥,你行行好,赶明儿我再给你换把刀。我的图都画好啦,你看你这刀都快卷了刃.....”
裴训月睁眼说瞎话。展刃的刀明明锋利得吹毛立断。
展刃垂眸,看见她不安分地攀住自己的胳膊上,一边说话一边使劲儿摇着。她的手很细,白嫩的指尖带了墨,像抚摸她心爱的刀柄一样,摸在他坚硬的腕骨。
男女授受不亲。她到底清不清楚。过了金秋她就十六岁,为甚么还这么懵懂?
展刃叹气。
“那我陪你去。我轻功好,送你一程。”展刃抽回手,离裴训月远了一步,抱住胳膊,“不过,大小姐,速去速回。”他道,避开裴训月的眼。
“好好好。”裴训月笑嘻嘻,攀住展刃,随他足尖点地就横空跃起,落在屋檐上,猫步行远。
裴松艳羡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惘然。飞檐走壁,那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叹气,索性提起裴训月的笔,把剩余的家规抄完,省得她回来挨罚。
狼毫的余墨滴透生宣,端庄的小楷临到一半。夏末的风吹得窗子乍响,案上一角的玛瑙鱼镇纸却安之若素。
李继昀放了笔,愣怔看着窗外的一抹黑影,同那黑影后睁圆如兔子的一双眼。
“阿月?”他惊奇。
东宫在皇宫之外,但也有金吾卫日夜值守,想混进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展刃托住裴训月的腰,看她跳进进窗子,垂眸:“大小姐,我去外面等你。”说罢,黑影往外一跃,那窗子就合起来。裴训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伏在李继昀脚边,头往木案下一钻,两手像刨洞,片刻,果然掏出几把小刀模子。
“找到啦。”她欣喜若狂,下一瞬,脑袋被一只手轻慢地托起。
“别磕到头。”李继昀笑。
他总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恼,无论她做什么。
裴训月被卡在里头,一时间出不来,她便借着李继昀的腕力在地上扭。景泰蓝的地毯被蹭得卷起来。李继昀叹口气,蹲下身,想拉她起来,谁知刚好踩中裴训月的裙边,脚下一滑。
二人在狭小的木案下,面对着面。李继昀摔在她身上,哪怕胳膊肘借力,仍伏得她喘不过气。“压死我啦。”她推他,谁知他的胳膊摔麻了,当下便纹丝不动。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几把刀模子?”李继昀忽然问。
“嗯,我玩刀把赵奶奶吓摔了,我爹罚我禁闭,不许我吃饭,还让我抄家规。”她突然委屈。
“那现在吃饭了么?”李继昀从她身上起来。
裴训月摇头。
李继昀站定,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个食盒。一盒的猊糖,他掀了盖子,递给她看:“乳糖狮子,你尝尝。”
“喜欢刀,以后你一画了模子,我就请人给你做。”他拽裴训月起身。
“那我要百炼钢,错金铭,镂空鞘,镶珠刃。”她一边被他拉住腕,一边开玩笑。
谁知道李继昀盯着她,一眨不眨,像是认真在记。
裴训月倏忽就脑中放空。耳边风声又过,蝉鸣顿起。她觉得心里发热,却不知道为何,回过神,已经攥紧了李继昀的衣襟。
“一把刀模子,能做千万把刀。假如你想要多少把,都有人给你做。你还会收着最初的刀模子吗?”她突然问。
大梁女孩儿十五岁行过笄礼,大人们就会渐渐说起终身。可她的终身在哪里?众人都讳言。
时人议论,裴氏女与太子青梅竹马。
然而弱水三千。
储君之爱,不分轩轾 ,泽惠万民。 裴训月有一点叛逆的期许,但觉得那究竟不会成真。
如果李继昀的爱终有一天会分给许多人,那她不肯要。
“我不要刀模子。”她听得李继昀说。
“我只要画刀模子的那个人。”
窗子突然就被推开,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站在外头盯着二人笑,样子有些痴呆。两个内监赶来,朝李继昀作揖:“太子殿下息怒,此人是外聘的挑担工阿宋,来帮忙修葺漏水廊庑,迷路冲撞了殿下。”
“不妨事。”李继昀红着脸咳。
他与裴训月的对话甫一被打断,便难再进行下去。裴训月避开人悄悄地走了。李继昀怕内监们责罚那呆子,索性唤他过来,问其名姓。
“阿…阿宋。”那人说,愣头巴脑,却有一双干净如小牛的眼睛。
“阿宋,这乳糖狮子赏给你。”
阿宋接了木盒,开心地蹦,连行礼也不会。李继昀微笑,蓦然看见窗外黑衣可疑地一闪。
守在窗外的展刃见裴训月拿着刀模子出来,魂不守舍。他问:“大小姐,想什么这么出神?”
展刃以为她是怕回家受罚所以不开心,一贯冰冷的神色忽然带了怔忡的温柔,罕见地啰嗦。
“大小姐,要是将军又训你,我替你顶下,只说你出来是肚子疼要看大夫。”
“大小姐,你吃东西了么,饿不饿?”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裴训月不知可否,走了神,满脑子都是李继昀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储君之爱,泽惠万民。
他不一样。她想。
4.
永平三年,北坊。
下午,周阿嬷同女儿一家吃完了饭,沐浴更衣,出发去利运塔烧香。
“小珠,让轿夫回去吧,我跟着你们走路就行。”周阿嬷说,“本来都是老百姓,何苦再坐轿子麻烦旁人。”
“娘,女儿不过是希望多孝敬孝敬你。”小珠撒娇,却听母亲的话退了轿夫。孙儿拉住周阿嬷的手,兴奋说自己放纸鸢得了头名。老赵则走在妻儿岳母身后,提着去祭祖准备的食盒。周阿嬷做的乳糖狮子,被他放在食盒的最下层,用冰湃着。
他隐约知道这糖狮子是周阿嬷做来祭奠一个死掉的年轻人。据说叫阿宋,是庄子里远近闻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说他兴许吃了酒,冻死在哪里的街头。
阿宋没家。只有周阿嬷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嬷托自己早年服侍贵族积攒的人脉,四处打听,却全无下落。
前年,眼看着实在找不到人,周阿嬷便出银子,给阿宋在庄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坟。草长得丰茂,转眼就盖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个凭空消失的人,哪来的坟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赵觉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听,才知道,周阿嬷把阿宋给她的糖狮子埋进去了。
“咱娘真是个实心眼儿。”老赵听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