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老头子收了钱还告密,不讲武德。
他莫名有些理亏,可一对上沐景序那双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之时,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承认,落落大方:“是的。”
“为何?”沐景序问。
柯鸿雪关上院门,朝前走了几步,站在沐景序的阶下,却又并不靠近,用距离改变那几阶台阶的差距,近乎平行地与他对视。
他勾了勾唇,唇边又挂上了那种近乎戏谑的笑意:“学兄不知?”
沐景序比他要坦然许多:“不知。”
柯鸿雪便卡了一秒钟的壳。
旁人怎么知道他因何而生的针对?被针对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何不喜他,为何要他搬走?
理论上说沐景序这句回答来得自然又真实,挑不出一点错误,反倒衬得他像是那只被人观赏取乐的山猴。
莫名的戾气又一次浮现,柯鸿雪几乎又要语出嘲讽的瞬间,沐景序被风吹了吹,偏过头闷闷地咳嗽了半天,打断了他的情绪。
而等他再抬起头跟柯鸿雪对视,后者觉得自己可能真喝多了酒、上了头,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沐景序那双眼睛里看见一丝近乎委屈的情绪。
……
那其实……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将桃花眼长得这般清冷疏离,仿似月中仙人,而非丛中精怪。
盛扶泽其实也是这样,只是这世上众人见他永远都言笑晏晏、含情凝睇、风流万种,所以没人知道他那些笑意不达眼底的时候,比冰还要冷上三分。
柯鸿雪心绪乱了一瞬,那句预想好的恶言到底换了一个说法,却也不算多么委婉:“学兄夜夜咳嗽,吵得我不得安枕。”
沐景序却不相信:“仅是如此?”
柯鸿雪挑眉:“不然学兄觉得还有何缘故?”
沐景序薄唇微抿,似犹豫了片刻,才问:“难道不是因为我那日对你房里那颗头骨……出言不逊?”
最后四个字他想了一想,半晌才说出口,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才最合适。
风似乎都静了一瞬,柯鸿雪闻言眼眸微眯,声线冷淡到几乎要将人从夏夜拉入冬雪的寒冰之中。
“学兄既清楚,为何要一再提及,还是说先生实则并未教过学兄何为修养,才这般一度戳人伤疤?”
沐景序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我没……”
柯鸿雪却已然烦闷到了极点,转身欲走。
沐景序喊住他:“我每天都很吵吗?”
柯鸿雪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表情,却不知怎地,那种一瞬错觉般的委屈之感又袭了上来。
他觉得……沐景序大约很受伤。
但他却还是点头,肯定、加重:“非常吵,自你搬进来之后,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沐景序沉默许久,问:“为何?仅仅是因为我咳嗽?”
这话挺不讲理的,吵人睡觉总归不对,他还加一个“仅仅”。
但因为心底那点很莫名觉得对方好像在委屈的认知,柯鸿雪没回头,而是难得好脾气地回答:“并非全是你的错,是我睡眠浅,本就难以入眠和深睡。”
沐景序却问:“那我能不能不搬?”
柯鸿雪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
他转过头,惊诧地看向沐景序,却见这人从阶前走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视线微微上抬,在月色下看着柯鸿雪:“我这些天咳嗽是因为一路从南方过来累了身体,加上水土不服跟春夏换季,过几天就好了,夜里不会很吵。”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神情认真到近乎执拗:“所以我能不能不搬?”
霎那间,那点虚无缥缈的认知落了地,柯鸿雪确认面前这个人的确是在委屈。
因为委屈,所以放了傲骨,深夜等他许久,费尽口舌讨一个答案,为自己辩解,然后问他“我不会很吵,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就好像让他搬走这个行为,像是往他胸口戳了一把刀。
柯鸿雪第一反应不是相信,而是在想,他为什么?
他为什么,他图什么,有什么目的,一定要接近自己才能达到?
他甚至几乎没忍住就要问这个人:你是谁呢?你凭什么?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说是说服,实则只是他想听到的那个猜测。
月色下两人凝视许久,柯鸿雪轻轻笑了一声。
不是温润公子的皮相,也非才华傍身的恣意。
而是一种慵懒到了极致,显出无边厌恶的浅笑,带着一种早已入了土、又在暗无天日的深夜里疯长的极端痴妄,他说:“学兄知道我为什么睡不好吗?”
“我思慕的人死在了五年前,我亲眼见着他的皮肉是如何一日日被雀鸟啃噬殆尽,我年年南下去寻他余下的尸骨,我午夜梦回都能看见干涸的血滴到我的脸上。”
“而你一进来,就跟我说那是仵作验尸的头骨,第一句话就表达出满满的恶意,暗示我该将他扔出去,你如今问我你能不能不搬?”
柯鸿雪笑意很是轻微,眼底却是一层层寒冰,十九岁前的雪人似乎瞬间回来,他漠声又宽容地解答:“不能,我甚至想让你离开学府。”
“所以沐景序,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对你做出很过分的事。”
第9章
第二天沐景序就搬离了院子。
柯鸿雪中午回来,瞧见西厢的门开着,几个书童在院子里搬箱子,沐景序就站在墙边一棵槐树底下,眉目浅淡,微垂着眼睛,似乎在看地上路过的一只蚂蚁,或者偶然坠落的一片绿叶。
听见声音,他抬头望来,隔着夏日树荫下的光影,淡淡看了柯鸿雪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睫,好似昨晚那片刻的委屈和请求,从来不曾发生。
柯鸿雪莫名觉得心里堵起了一口气,他轻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威胁人的是他,下最后通牒的是他,可昨晚一夜失眠的也是他。
他声色俱厉地要将人赶出院子,可躺到床上后,隔壁数月来已经快要成为规律的咳嗽声消失,陷入一种比烦躁要更慌张情绪中的人却是柯鸿雪。
他坐起身,并未点灯。夏夜星河璀璨,月光透过纱窗,照落在这一方狭小的屋舍。
柯鸿雪便就着这样微弱的光线,看桌上那颗头颅。
——那颗他亲手从野狗口中抢回的头颅。
元兴二十五年,大虞狼烟四起,陷入一场混乱到了极点的战乱之中,北方外敌入侵,南方藩王起义。
太子盛扶渊去了北边,盛扶泽便去南边。
谁都清楚,两位殿下赴的都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最好的结果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柯鸿雪以前怀疑过,他们莫非是不清楚事出蹊跷,为何一定要白白去送死?
但他又比谁都明白,他们清楚得很。
他们知道此去无归路,他们知道前路赴的就是各自的死期。
但职责和使命所在,他们必然要去。
于是柯鸿雪再见盛扶泽,便只剩下南边勤王的盛绪炎带回来的一颗头颅,用来逼迫先皇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