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92)
屋子里,传出惊恐的呜呜声。
里屋的床上,一对年轻夫妇与六七岁的小儿,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条,眼睛也被蒙住,躺在床上做无用挣扎。
十岁上下的男孩冷静站在床边,头发剃得只剩小半寸,像个刺猬趴在头上,一身粗布衣裳上满是灰土,两只鞋上沾满污泥,一只皮制的背囊破破烂烂地吊在腰间,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乌龟从开了一半的口子里爬出来,看热闹似的扭动脑袋,可还没看上几眼便被他摁了回去。
背囊是阿爹亲手做给他的,什么都能装,方便耐用;乌龟是他养的,几年前从一个渔人手里买下来,品种不明,能吃不长个,还爱看热闹;床上的人是他绑的,他用绳子比用刀厉害得多。
他探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外头还在对峙中,他不敢多言,只又退回去,小心看守着屋子里的人。
离他不远的角落里,躺着一根光滑的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幡布,上头随便写着“知天知地,铁口直断”八个字,歪歪扭扭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不长进的相士拿来混饭吃的家什。
他看着床上那三个人,想出言安慰一下,但还是忍住了。
窗外,男人的刀缓缓移动着位置,反射出来的光刺得老汉不得不转过头去。
“你把往后的日子说得这般好,我差点就心动了。”男人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除非我改了姓,不然这日子我过不上啊。”
老汉抬手挡住光,说:“不改了你的姓,你便还得当一辈子杀人犯。”
男人半眯着眼睛看着手里那片犀利的刀锋,笑:“杀了人才能叫杀人犯,你都不是人,这么急着往脸上贴金?”
老汉也笑出来:“我哪里不是人了?与你一样是血肉之躯。”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从那里出来后,你便不是了。”
手起刀落,又狠又准。
男孩在屋子里听见熟悉的动静,他不敢看,紧张地松了口气,结束了。
当一声响,大刀回鞘,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男人转身离开,经过窗前时,屈指敲了敲窗框。
男孩立刻会意,过去将那男子手上的麻绳扯松了些,如此他再挣扎个一时半刻的,自能松绑。然后他扛起那根竹竿,一溜烟蹿出了房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农舍里爆发出一阵号哭,男人女人小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爹啊!!”
“爷爷!!呜呜!”
“快……快去报官!我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一定要抓住他们!”
骄阳似火,蝉声焦躁,农舍里的动静,他们自然是听不到了。
抓他们?哪里又那么容易呢,毕竟查案最重要的是动机,想抓一个跟“受害者”毫无瓜葛,甚至在今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的“凶手”,比大海捞针还难百倍。
快要干涸的小河边,一大一小坐在树阴下歇息,男人把水壶递给男孩,男孩喝了一口,又倒了些在手心,把乌龟放出来,小东西闻了闻便转头爬回了他的背囊里,男孩拍拍手,由它去了。
“其实你不必捂住他们的眼睛。”男人盖上水壶,“我们的长相,他们老早便记下了。”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如果你被人砍掉脑袋,我也不想看见的。”
男人一笑:“你倒是慈悲为怀,会替旁人着想了。”
“他们只知那是自己的父亲。”男孩举起手往脖子上扇风,“跟你看见的不一样啊。”
男人笑笑,伸手敲了敲身旁的刀,那古旧到仿佛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皮制刀鞘,一边破旧着,一边又从岁月里炼出了沉着的光,包裹着一团不为人知的执着的杀气。
“这把刀,早晚也要给你的。”他瞟了孩子一眼,“你再不多吃些东西,仔细将来连刀都拿不起来。”
“我一顿已经能吃五个包子了。”孩子有些不服气。
“你的缓缓就吃了三个。”男人靠在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照这个架势,我当初还不如收它当儿子呢。”
缓缓是乌龟的名字,孩子给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爬得慢,不过后来才发现它吃包子挺快的。
“你可不能收它当儿子。”孩子也靠在树上,看着火红的天边,“那不成龟儿子了……不是骂人的话么。你平时可是不许我骂人的。”
男人笑出来,用力往孩子脑袋上摸了两把:“你小子别的不行,说个话倒能气死人。”
“阿爹……”孩子在他的手掌下摇摇晃晃,“除了出来杀他们,我们真的哪里都不能去吗?到死都不可以?”
男人的手停在那个微微扎手的小脑袋上。
“是的,不可以。”男人收回手,眼中倒映着盛夏的傍晚,“凡生,既做了我们家的孩子,就只能走我们家的路。”
孩子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了。”
“这里离集市不远,去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些好玩的?”男人征求他的意见,语气里有几分补偿的意思,“要不你再给火牛也买个礼物?你不是说他想要一把桃木剑吗?”
李火牛是孩子在老家的好朋友,精瘦得像个黑黢黢的猴子,辜负了爹娘给的好名字。
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是……说不定现在官府已经在张贴我们的画像了……”
“你把脸洗一下呗。”男人不以为然,“我也洗一下。”
孩子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
“我认真的。”男人顺势擦了擦脸,“这么些年你也该习惯了不是。再说通缉令上的那些画像,有几回是真像咱们的……你这小子咋这么胆小呢。”
孩子想了想,终是经不住集市上五花八门的好东西的诱惑,起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时辰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他们,踏着月色回到河岸边。
孩子很高兴,又有些遗憾,嘀咕着说:“下回再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说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对,摇摇头道:“不出来才好呢。”
男人听了,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笑:“你还知道不出来才好呢?那你要是一直不出来,又上哪里讨媳妇去?”
“为何要讨媳妇?”孩子不解。
“咱们家得一直有人做事呀。”男人掰着指头跟他算起来,“你看啊,咱们家一千年前就在老家待着了,到你这儿,血脉可延续了十几代,你要是不成亲,哪来的孩子?”
孩子想了想,反问:“阿爹,你不是也没成亲吗?”
“我……”男人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成亲这种事要讲缘分的,又不能从天上给你掉个阿娘下来。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回去吧。”
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阿爹的亲儿子,是他捡回来养大的,阿爹也从不瞒他,说要骗他是亲生的话,长大后不好解释为啥爷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爹爹这么好看,孩子这么丑……
孩子看着夹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的男人,叹了口气。阿爹长得好不好看不好说,反正从没有哪个姑娘对他多看两眼,谁会喜欢一个脏兮兮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尤其他还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在老家各位乡民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拿算命打卦来骗钱的混吃等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