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魔后齐忆暖(6)
拿到他面前时,他斜倚在卧榻上,面前置着一副棋盘正在下棋。头发松松地散开,身上披了件黑色外衣,白色里衫微敞,露着片结实的胸膛。整个人儿地镀在莹黄的灯光里,朦朦胧胧,工笔画似的精致。
只不过与他对弈的棋手是他自己,一个人下完白子下黑子,竟然也下得津津有味。
“写得不错。”看完我写的东西,他说。
我刚松了一口气,他又说:“以后的公文,你都帮我写了罢。”
那天之后,我成了坤心殿书房里的苦力,凡是要写的东西他都丢给我。堂堂魔界一王之殿公文何其多,他之前又欠了一大堆东西。我每天辛苦更文,颇为辛苦。
前方战事停歇,他暂时不用打仗。如今公文这类事又有我替他处理,他便罕见地闲了下来。用静竹的话说,是:“主上近来心情不错,有点放纵。”
他有一面手鼓,是同天族大战时从某位仙君手里夺的,音质清脆悦耳。他爱不释手,常常回到府邸就换上便服,坐在卧榻上,散着头发光着两只脚,将手鼓放在两条腿中间敲得不亦乐乎。
当然,如果演奏手鼓的人懂音律的话,拍出的声音自然该是悦耳动听的。可他敲出的仅仅是凌乱的声音,一边敲嘴里还哼着几首古老的魔族的战歌:“噢……西……噢西……噢西噢西西西西……”
唱到深情处,十个脚趾头还一抓一合地打着节拍。
就那几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那些歌的意思,但我知道他的节奏乱七八糟,因为他每次唱的都不是一个调。
魔音穿耳不可怕,可怕的是魔音响起之时,不远处的还有一个正在写公文的人做听众。
是的,这个倒霉的听众就是我。
每次七哥开唱,所有侍者都自觉地躲得不见踪影,连静竹也逃了,只剩下我。
碍着母妃教我的礼仪,我耐着性子听了几个晚上,后来实在受不了,抱着纸笔逃回了蓁园书房。回到安静的地方,看着窗外的樱花和灯光,只觉得世界一片清静,下笔如有神。
可不一会儿,静竹厚着脸皮找了来:“忆暖,你得回去,别败了主上的兴致。”
“我不去,他唱得太难听了。”
“你必须去,事情因你而起,自然得你去听。”
“他唱得难听,与我有何干?”
静竹说得一本正经:“主上唱得难听,又怕传出去被笑话。如今你来了才敢你面前唱。你不来,他以前也不怎么唱。”
“他就不怕我说他唱得难听?”我问。
静竹摆摆手:“你说有何妨?”
正在这时,七哥抱着鼓走进屋,望着我:“你在这。”
静竹早机灵地逃之夭夭。
而七哥大咧咧地坐到书桌边,敲着鼓又唱了起来。眼神飘忽,似乎看着我,又好像穿过我望向远方。
我木然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七哥,为什么一定要我听你唱歌?”
“有人听才有意思。”唱完一遍他才神情愉悦地答,脸上浮着快乐的笑。
“为什么一定要我听呐?”我追问,内心无比崩溃。
他再笑,伸手按着我的头又摸又揉又捏,还拍了几下:“乖……”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更文,颇为辛苦,每章给个留言奖励吧喵……
第7章 第六章
被魔音折磨了许久,我的耳朵渐渐麻木,已经可以做到他唱他的歌,我做我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唱歌的热情慢慢褪去,重新开始同自己下棋。
府邸恢复宁静,静竹却愁眉苦脸,说:“坏了坏了,主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和自己下棋,又小气,每次输了棋便找茬罚人。”
“好没道理。”我不解。
静竹叹口气:“只是罚人的借口而已。主上年少时一碰棋便迷得不管不顾,就为这着了棋友的道,后来他便只同自己下棋。他下棋,多半是遇到麻烦了,就像火药桶,一点就着。”
不仅是静竹,府里其他人好像也知道尤及下棋时心情不好。一看到尤及往棋盘边一坐便个个如临大敌,表情僵硬,走路蹑手蹑脚,连呼吸也刻意掩了去,像一群影子似的在府里慢慢飘。
我不知道尤及生气时是什么样子,也不怎么怕。平时他坐在不远处下棋,我在书桌前写公文,倒也相安无事。
偶尔抬起头甩甩发胀的手臂,看见他右手撑着下巴,看着棋子静静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发在后背起伏,光滑得像绸缎一样,晶莹剔透,没有一点瑕疵。身体被油灯镀了层黄光,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隐隐觉得他很寂寞,独自唱歌,独自下棋,即使是在自己的府邸,也总是一个人呆着。
也许是因为别人觉得他残暴,躲着他吧。其实他一点也不残暴啊,认识以来,他从来没伤害过我。
突然有一天,一个新进的侍女在他下棋的时候打碎了茶杯,清脆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抬起头,看见尤及盯着侍女,带着冷笑:“静竹选来服侍本座的人,若是连茶杯也端不好,便意不在茶杯。”
空气浮动,仿佛数道看不见的刀片簌簌飞向侍女,在她身上击出道道血痕,花容月貌的脸蛋一片煞白。
“你很美。”尤及慢慢收着棋子,“可本座意不在美人。谁让你来蛊惑我?”
眼看那侍女成了血葫芦,我忍不住出声:“够了,她不过摔个杯子,你不能这样伤人。”
闻言他扭头看着我,开口道:“她害我输棋。”
我并没有特别害怕,脱口而出:“自己和自己下一定会输啊,你不讲道理。”
他听完笑了笑:“本座便与你讲讲道理,与我下一局,你若赢我饶了她。你若输,我便杀了她,再把你蒸着吃了。”
母妃是棋术高手,我的棋艺是她启蒙的。后来芸生殿每来一个会下棋的人我都会去找他们切磋,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下法。看尤及下了那么久的棋,早看透了他的深浅,自然胸有成竹。
再说,他还能真的杀了侍女,再把我吃了?
大步流星坐到棋盘对面,抬手:“尤及君,请。”
他棋术精湛,如同行兵打仗,攻势凌厉,但缺乏实战经验。或许是因为自己同自己下棋下习惯了,他完全不在乎我如何落子,自己下自己的,自以为是的人当然然会输。
一局终了,我说:“饶了她。”
他挥挥手,侍女捂着伤口,仓皇退下。
我松了口气,道:“棋呐要同别人下才有意思,一个人下多闷。”
他趴在棋盘上,翘着嘴唇,说得懒洋洋的:“说得不错,以后无事你便陪本座下棋吧,这是对你赢棋的奖赏。”
那之后,我们成了棋友。
说是棋友,他却一直在输,对手太弱没意思,我不得教他如何布子,如何观全局,倒像是他的师傅。
可他这个徒弟也太不争气,我教得那么辛苦,他记住了这个忘了那个。平时那么聪明的人,下起棋笨手笨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