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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极人臣(383)

作者:姽婳娘 阅读记录

语罢,她用油网将羊胸骨包好,放进了祭火中。这是白节的祭祀仪式,到了晚上,一家人要将羊骨作为祭品,敬献给火神。油网一入火,火焰登时升高。嘎鲁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默然不语。

月池在一旁轻声道:“我还没有出生时,父亲就过世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她是在生我时难产而死。我一下生下来就是孤儿。世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至少享受过父亲的疼爱。他在天上,也一定挂念着你。”

嘎鲁苦笑着摇头:“他不会,他不会的。他像你一样,只想着回去。为了回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月池问道:“伯父,究竟是怎么去的?”

嘎鲁醉眼朦胧地瞥了她一眼:“好,我就跟你说说。我爹叫程砚,他其实是个秀才,到九边来游历,结果,刚到这附近不久,就碰到了大汗出征。我额吉也在队列之中。她那个人,喜欢美男子,她见到爹之后,就把他掳了回来,要跟他做夫妻。”

嘎鲁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可爹怎么会愿意,他是汉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胡人,哪怕是公主也一样。可额吉威胁他,他要是一天不答应,她就一个俘虏。两天不答应,她就杀四个俘虏……你猜猜,猜猜我爹坚持了几天?”

月池没曾想到,他父母之间的事,居然会这么残酷,她突然对他爹的死因,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心中也浮现出一二的怜悯之心。可这个念头刚起,她眼前就浮现出米仓碎裂的尸身。她的心,又一次硬了下来。事涉黄金家族的私隐,更多的情报,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

她温言道:“伯父是个善良的人,应该一天都熬不下来吧。”

嘎鲁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还是熬了一天的。他们是第二天就成了亲。可他即便熬到了我出生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回家。我知道,他一直在想办法捎信回去,他一直等着他的那个堂兄来救他。”

月池一愣:“程敏政?可程敏政后来……”

嘎鲁一哂:“他下狱死了嘛。”

月池叹息一生,弘治年间的那场大案,不仅彻底断送了她师父唐伯虎的仕途,更是害了程敏政的性命。程敏政一命归西,程砚多年的期望当然也化为泡影。

她问道:“那伯父听到消息后,状况如何?”

嘎鲁嗤笑一声:“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疯了。他病得都起不了身了,就像你似得。”

嘎鲁迄今还记得父亲的病容。小小的他跑到父亲的床前,看到父亲把头蒙在毯子里不住地颤抖。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和他开玩笑。于是,他故意淘气,把毯子揭开,看到得却是父亲惊恐到扭曲的面容。父亲双眼红肿,满面泪痕,他紧紧咬着手,不敢泄出半声呜咽。

月池叹息一声:“那么,他是因此病故吗?”

嘎鲁的笑意一僵,他突然面无表情,冷冷道:“我倒希望他是这样死的。”

他突然又拿起酒坛,烈酒从他的下巴淌下,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抹了抹嘴,双眼已是一片通红。他道:“他不肯吃药,额吉就开始逼他。要逼他很容易的,只要把俘虏带到他面前来,他就会抱着额吉的大腿哭,然后乖乖听话。他的病不久后就好了,然后,他决定要逃跑。”

月池的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大病初愈的文弱书生,要逃出鞑靼草原,这与找死无异。程砚的下场可想而知。

嘎鲁笑得淌出了眼泪:“他居然还是在我生日那天跑的。我记得那天来了很多人,额吉带着我一起跳舞,我们又唱又跳,跳着跳着,就有人闯进来,说他不见了。额吉一下就生气了,她带着我上马去追。我爹真是个傻子,他连跑都不知道牵一匹好马,还不到半炷香,他就被追上了。”

月池忽然按住嘎鲁的手,她道:“别说了。”

嘎鲁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你不是一直好奇吗,我今天就讲给你听!额吉刚开始还是想给他机会的,她说,只要他肯回去,她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但是爹他不同意,他非要找死啊。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额吉是脏女人,他说看到她就恶心,就想吐,每一刻都是折磨。他还说我,说我是杂种,是胡虏。他说他在汉地早就有妻子儿女,根本就不稀罕我们。”

月池默了默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只是煎熬太久,想要寻死罢了。”

嘎鲁摊手道:“所以他成功了啊。额吉当着我的面,一刀杀了他。”

他挥手做了一个劈砍的姿势,描述道:“就这么一下,他的血就射出来,射到了我的脸上。”

月池半晌方问道:“那你当时几岁?”

嘎鲁一愣,他想了想道:“九岁。”

他转头触及了月池的眼神,突然喝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最恨别人可怜我!”

月池垂眸道:“这不是可怜,我有什么资格可怜你呢?我只是感同身受。你家的悲剧,不能怪伯父,也不能全怪大公主。要怪就怪明蒙之间的战争。如不是两国交战不断,势同水火。伯父也不会多年不得还乡,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那个地步。”

嘎鲁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说话还真有意思,怪战争?不打仗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月池正色道:“为什么不能通商。通商通贡,各取所需,在达延汗登基初年,不就是这么干得。为什么,后来鞑靼要撕毁盟约呢?这说来,都是他的过失。你难道就不想见见程家的亲人吗,要是两国议和,你也能光明正大地扶伯父的灵柩回乡啊。”

第251章 寒灯三处照相思

没听说谁做梦叫同僚名字的。

他那一夜, 说到最后,嘎鲁还是选择了回避。他只说了一句话:“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月池心知肚明,他不可能马上转过弯来。她必须要等待。

时春却持不同的意见:“可我们也不能在此虚耗。有些事要做成, 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再过一个月, 天气就会变得暖和,那时应当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月池道:“我明白。那么, 干粮和兵刃……”

时春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想走,现下就可以走。”

月池哑然失笑:“大姐就这般急切?”

时春道:“非是我急切,而是那个鞑靼人,对你已然……我怕会惹出事端,你想拿出的筹码, 总不会还包括这些吧。”

月池一哂:“当然不会。你没发现,他很不愿接近女人吗?”

时春的眼中流露出不解:“不愿, 这是为什么?”

月池道:“有一个那样的母亲,谁都会有阴影。他对女人要么是粗暴以待,要是避如蛇蝎,很少会正常相处。”

时春奇道:“那他怎会让你教?”

月池道:“因为我身上有许多他父亲的特质。博学、严厉又不乏亲切。这说来,还要感谢刘健刘先生,我只是把他们在端本宫里教我的法子,依样画葫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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