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479)
吏部衙门的差役一大早就勤勤恳恳地将四周收拾得纤尘不染。谢丕面带喜色,时不时望窗外遥望,惹得他身边的吏胥都笑道:“到底是同年,感情不一般。如今同部为臣,更加亲厚了。”
谢丕道:“这是自然,本以为阴阳相隔,没想到,还有同在此处,为国效力的一天。”
与谢丕的喜不自胜不同,吏部尚书梁储却是坐在值房内,心中五味陈杂。他也算是看着李越长大,看着她由一个瘦弱单薄的贫家少年,长成如今名扬天下,身居高位的青年才俊。他心中有自豪,有欣慰,有欢喜,可也有一重抹不去的担忧。
他想到了杨廷和对他说过的话:“万岁与含章,俱是年轻气盛,可如操之过急,狗急跳墙,反而难以收拾,昔年宣府杀将之事,绝不可重演。厚斋公,这需仰赖你从中斡旋才是。”
宣府杀将……梁储一提及此事,虽未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可仅听转述,便觉头皮发麻。那么多将官,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在他的手上。李越是南人,貌若好女,风度弘雅,可他的心性却比山中的磐石,还要硬上许多。他莫名想到了当年他处罚李越,命人责打他的情形。他的手红肿沁血,如发糕一般,面色却是纹丝不变。
他正沉湎于回忆中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下的吏员急急奔进来,面色通红,眼睛透亮,一进门就道:“启禀梁尚书,李侍郎到了!”
梁储一怔,他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话语刚落,他就见李越入门来。他一见月池的模样,就将适才心中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眼中的感伤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月池更是直接掀袍跪下:“不肖弟子见过梁先生。”
梁储忙将她搀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他的手上皱纹密布,忍不住颤动。他的目光在月池脸上转了好几圈,半晌方凄声道:“怎会熬到如此……””一语未终,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月池已然习惯旁人见她的目光,只是微笑道:“都过去了,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了。”
梁储却是年老伤感,难以释怀。他忆起断言张彩的密奏为假之事,心中更添愧意。月池劝慰良久道:“今日相逢,本是喜事,您怎么反倒伤心起来。我此来就要常驻,从此朝夕相对,您还怕看不好我么。”
梁储半是发笑,半是叹息道:“如真能看好,倒也好了。”
他当下唤了谢丕来。三人围炉烹茶。梁储是广东顺德人,常用广式茶点。红泥小火炉中,乌榄核烧得正烈,瓦茶煲内玉泉水一沸,芝兰香茶的气息便越发浓郁。桌上还摆齐了“三包五点”。下人点茶之后,月池端起小盏,轻轻品了一口,笑道:“真是好茶。”
梁储道:“我这里尽有,让他们给你带上一包。快用些点心。”
月池含笑应了,拣了一块马蹄糕吃了。谢丕还夹了一块干蒸烧卖与她:“如今可还服药?”
月池苦笑道:“自是服的,现下早已成了个药罐子了。”
谢丕见她凹陷的脸颊,心下一恸,嘴里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慢慢调养,就会痊愈的。”
梁储亦道:“你还是以疗养为重,公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
月池讶异道:“这可不似您会说的话。”
梁储的胡须颤动,佯怒道:“怎么,难道你在端本宫病时修养,老夫没给你准假吗?”
月池失笑:“那自是准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往日养病,只是落下一些功课,如今要是告假,错过得便是良机。”
谢丕闻言也是眉心一跳。自月池的调令下发,谢迁对他也是再三叮嘱:“太阿之柄,不可轻动,轻则伤己,重则误国。你往日同李越闹得那些事,不过只扰动京畿的风雨,可现下今非昔比了。万岁遣他入吏部,所图不小,你已成人,当知孰轻孰重。”
谢丕试探道:“遴选之制,大可依科举之例,不会出大乱子,这点无需担忧。”
月池颌首:“是极,只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千’和‘万’字还有待商榷。”
谢丕一愣:“万岁已然大幅擢升新人。”
月池道:“既然要新旧更迭,何不做得彻底一些?财政吃紧,急需汰冗费。而冗费的起因有二:一是机构重叠,耗资不菲,二是官员太滥,经费不济。总不能太仓一吃紧,就不发俸禄吧。”
谢丕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要裁革官制?”
月池道:“外敌已清,早到了该肃清内政的时候了。”
果然,听他这么说,梁储不仅没有惊讶,反而有尘埃落定之感。到底还是来了,如因畏惧,而固步自封,他也就不是李越了。梁储没有再谈论生死之事,而是道:“事缓则圆。官吏空缺太多,国政难以运转。”
月池丝毫不让:“您此言差矣,罢得皆是吃白饭的人,没了他们,朝政只会更清明。您在吏部呆了这么多年,冗官之事,照理比我更清楚。以您的心性,眼里当揉不得沙子才是。”
梁储一时被问住了,他犹豫片刻道:“老夫是怕新旧党争,到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说得是仍是王安石熙宁变法,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争斗不断,持续了近五十年。在这五十年中,新旧两党更迭执政,新政时行时废,最后还是不能维系。梁储纯直耿介,一问就吐露真实想法。
他这一忧虑,在情理之中,也在月池预料之中。月池道:“所以,要变法,先立人。人心齐,泰山移。要是旧党势弱,连一合之敌都不是,何来新旧党争?”
此一言说得谢丕目瞪口呆,他道:“这怎么可能,这……慎言!”万岁岂会让你一家独大。要制衡,就一定会有党争。
月池悄声道:“所以我们要趁陛下没改变主意,抓紧时间。兵乱刚过,灾荒不止,太仓却已空。”
谢丕想到四下的惨景,长叹一声,刚要开口,就听月池道:“务必要拿出银子来,犒赏官员。若是只封不赏,圣上的颜面何存。”
梁储和谢丕心中念得都是民生,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储在大惊之后,就是不敢置信:“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灾民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想着赏银。
月池道:“一时相救,只能解一时之危,破而后立,方能解长久之困。”
她的语气依旧和缓,仿佛不是在谈国之大政,而是吟风弄月。吏部衙门中的李越和端本宫的李越,隔着时间长河再次在梁储眼中重叠。他一时竟有些恍惚,突然问道:“当日老夫命侍读学士以戒尺责你,你疼得厉害吗?”
谢丕听得一头雾水,月池却有些回过味来,她莞尔一笑:“是有些厉害。”
梁储呼吸一窒:“那为何,不叫疼呢?”
月池思忖片刻笑道:“当时是因为叫疼没用。可如今,您要是再打我,我就得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