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528)
说到最后,他深深地伏到了地上。朱厚照看着他帽下花白的头发,也生出几分感慨:“老刘,你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些年,你不累吗?”
刘瑾道:“老奴不敢比肩李阁老,但为您效命的心是一样的,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刘瑾由静候佳音,渐渐到忐忑不安,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端得是七上八下。半晌,他才听朱厚照道:“朕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也知晓李越的破釜沉舟。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是李越教朕的,可事到如今,他也是身在局中,不明出路了。”
朱厚照忽然难掩嘲意道:“不对,他知道出路,只是不肯走而已。直到走投无路,他才又开始扮上了。”
刘瑾不敢说话,朱厚照问道:“怎么,又哑巴了?”
刘瑾擦了一把冷汗,他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只是看着您这个样子,又念起先帝了。”
父皇?朱厚照先是不解,而后如遭雷击,心下大恸,父皇为了母后,一生左右为难,只留下他这一根独苗。他原本以为,他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可没想到,他却做得更加过分,竟是为了一个男人,辗转反侧,费尽心思,至今膝下还无所出。父皇至少有母后的一片深情来回报,可他得到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谎言。
他现在甚至疑心,李越连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在骗他。他翻阅过医书,肾精不足,亦会导致胡须脱落。而他拦住他,说不定就在想认错。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被刘瑾说中,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死,也不能看他一个劲儿去找死。
朱厚照喃喃道:“……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这官场,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任他揉圆搓扁,朕也不是他的掌中之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道:“朕已经密令南直隶的密探去保舒芬的命。你再差一些人,去看看,舒芬的背后,江南士子的背后,究竟有谁。”
刘瑾一凛,忙叩头领旨,他道:“老奴斗胆,那李梦阳那边……”
朱厚照道:“这上上下下都快合起伙来了,还能怎么着。缓缓再说吧。”
刘瑾暗叹一声,看来是要先歇歇了。他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是否还能等到扬眉吐气,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呢?
他正思忖间,就听朱厚照道:“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去找一些适合初学者看的医书来。”
第321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
夫人的夫家,姓朱。
提李梦阳入京候审的旨意一发, 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来的动向。诸人额首称庆:“这看来是要打住了。”
刑部侍郎张鸾嫌恶道:“可算是消停了。我看有的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有皇上的恩宠,禁宫之物任意取用, 连穿得衣裳都御赐的, 当然不必为阿堵物劳神,可旁人总得要糊口, 还要打点。”
工部侍郎张遇道:“谁说不是呢,每次京察就是敛财之日,他还要随事来考,这不把底下的人都吓死了。”
少监李宣点头称是:“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贪官都抓了,还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风过活, 他这套法子,或许还有可行之日。就这样下去, 当然要墙倒众人推。连皇上,这次不也收手了。”
伯爵府中,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冰鉴散发着森森寒意,各色鲜果娇艳欲滴。雪白的酥山上,插满花卉和彩旗。刘晖拿起碗,舀了一大勺奶油,一面大嚼, 一面道:“这不应该啊。皇爷怎么无缘无故打退堂鼓了?”
江彬骂道:“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
刘晖不解道:“难道是李越又捅娄子了?这分明是对皇爷有好处啊。”
瘿永望着酥山上滴落的水滴, 一脸愁色:“我早就说了,这太急了些。咱们和世袭的对上,他还跑去和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杠上。这不是把皇爷架起来了吗?”
刘晖切道:“那是皇上, 他还会怕这个。那些人就算闹腾又如何, 秀才造反, 三年不成。胳膊还拧得过大腿?”
江彬亦沉思道:“更何况有人反对,就有人赞成。世上毕竟是下等人多,要是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底下人岂非永无登高之日了。”
江彬其实亦看得分明,只要拉拢庞大的底层,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底下的人中不乏有为之辈,还胜在数目众多。他这段时日,一直在积极向底层士卒和将官宣扬圣上的仁政。而皇上,明显也有所觉,不断差人前往各地训政,更是以戏目等手段,来拉拢人心。在军队中能如此,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制?
他突然回过神来,喃喃道:“底层士卒已有破家之险,所以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
许泰跟着道:“可士人不一样,他们只要考上,该有的就都有。而且他们毕竟读过书,不是那么容易忽悠,只能靠压。是依我看,还是时机不对。李东阳要不好了。他都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
刘晖一脸茫然:“那照你这么说,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纪了吗?”
江彬突然福至心灵,他霍然起身,来回走动:“对啊,对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他没必要冒风险,非赶在换人的节骨眼啊!”
江彬都能明了之事,月池岂会不知。她和朱厚照终究不一样,他有选择的权力,有等候的时间,可她,她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了。
月池本以为,又会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闹剧。她会面临一次千夫所指,群起而攻。可没想到,四海这么多的奏本,都是在要求严惩李梦阳及其下属。没有一个人敢将矛头对到她的身上。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知肚明,李越有功劳傍身,又深受皇恩,如直接找上他,只怕还要反为他所伤,倒不如杀鸡儆猴,给他和他身后之人一个教训。李越是不怕死,难道他身边的人都不怕了么。
这样的结果,大大超乎月池的预料。月池在震惊之余,更觉心下酸楚。她苦笑道:“这是在杀鸡儆猴。”而李梦阳就成了那只鸡。
首辅李东阳病得越来越重了,他昏睡得时间越来越多,眼窝深陷,面色干枯,偶尔一醒来,不及和家人说话,却开始马不停蹄地交代后事。他问道:“咳咳,你可是还想,保住献吉的官位?”
月池缄默片刻后道:“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那日在李宅不欢而散后,她也去求见了朱厚照。她一向畅通无阻的宫禁,却让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她独自站在红墙绿瓦前,听着过往人的窃窃私语,心渐渐跌落尘埃。他想要的时候,她必须要给,而他不要的时候,她就是送上门也不管用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没办法叫他一直当傻子,他也没办法使她一直做玩偶。
月池突然感觉到茫然,告诉他真相又如何呢?等到他再一次发现,他们始终貌合神离,她始终有二心时,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她是“男人”时,朱厚照还会顾及她作为士大夫的尊严。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她可能会更受掣肘,她的秘密可能人尽皆知,她甚至还有怀孕的风险……就这么沿着悬崖走下去吧,或许粉身碎骨时,还是另一种解脱。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巍峨的朱门,殊不知在她走后,有人又气得摔了一地酒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