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来时一样,两人都是一副与往常不同的装扮。
江天媛一袭南京城大家千金的明丽装束,林莫然则是换成时下欧洲上流社会的模样。
这般在大街上极为醒目的装扮对这艘满载富商政要的远航客轮而言远算不得什么。
两人随着人流登上甲板,很快就模糊在了珠光宝气中。
离近了还能看到站在对码头上亲人挥别的人群之后的两人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在江淮所站的距离,只能依稀辨出两个熟悉的影子。
就这么一个人一匹马,默默远远看着。
今天此时,他不是身负铲除乱党重任的北洋军将领,不着军装,不带刀枪,不骑战马。
只是个寻常的送行之人。
只是近前挥别的人们高喊着“再见”,而他在远远地默道“永别”。
汽笛声响,客轮缓缓起锚。
随着船身缓缓离岸,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渐渐向四方散去。
送别总有结束的一刻,无论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总要继续自己的日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
策马,扬尘。
☆、如梦令
“大哥。”
娉婷端着茶盘,规规矩矩站在书房门外。
子轩微怔。
是知礼也好,生分也罢,这丫头还从没这么规矩地来见他。
子轩直觉地感到她是有话要说的,便放下手上所有东西,与娉婷在茶案边坐下来。
看着娉婷小心地斟满一杯茶,乖乖捧给他,子轩不禁起了几分担忧。
若是以前,子轩不用猜也知道必是她又犯了什么错,不是来讨他原谅,便是来向他求救的。
但娉婷此刻的目光绝对和那时是不一样的。
没有那些灵气逼人的狡黠,只有平静和毫不掩饰的浅淡伤感。
“娉婷,”子轩接过杯子,又随手把杯子放回案上,“若是在我这里闷了,就搬回去住吧……要不,就去你三哥那里住几日,他总不会让你无聊的。”
娉婷带着半真半假的委屈道:“大哥是要赶我走了?”
子轩微笑着摇头,她有心情与他玩笑,那就是说她的来意也并非他猜想的那么沉重了。
“我哪里敢赶你……”子轩端起那杯方才被他搁下的茶,浅呷,“如今你可是府里唯一的大夫,我还要靠你活命呢。”
娉婷垂下目光,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自语似地道:“我比他还差得远……”
这个“他”显然说的不是燕恪勤。
子轩明白了娉婷那平静与伤感的真正来源。
“他?”子轩已心如明镜,却仍做反问。
“林莫然。”娉婷不假思索地回答。
意料之外的直接干脆。
娉婷把那杯暖暖的茶抱在手心里,微微颔首看着杯中淡琥珀色的茶汤,用一种此前子轩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过的平静而坚定的语调道:“他有他的理想,我有我的生活,他不能留下来,我也不能走。我一定忘不掉他,我会想他,但我不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只做这么一件事。”抬起目光看向面带着微微惊愕的子轩,娉婷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大哥,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子轩不带丝毫迟疑地点头。
“让我做你的学生吧,教我读中国医学的书。”娉婷颇为认真地道,“我要当个好大夫。”
微笑,点头。
他竟一时担忧错会了她的平静。
那不是愁思所致。
是她的成长所得。
只是先前没有想到,“平静”二字她能得到得如此之早。
“大少爷,小姐。”
一阵轻盈而匆忙的脚步声后,冷香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表少爷请小姐到花满楼。”
白雨泽。
花满楼。
这个地方,这个人,子轩见娉婷一时没什么反应,便问道:“可说了事由?”
没等冷香回话,娉婷便从椅中站起身来,“大哥,我去去就来。”
这人名和这地名放在一起,对她而言已足够了然。
出了恒静园,熟悉的旋律就穿过轻寒若隐若现了。
还是那一曲,那一乐章。
琴声中的心绪却隐约不同了。
平静,坚定,与她此时心境出奇的一致。
站在门口听他弹满最后一个音符,娉婷轻轻鼓掌,“Bravo.(弹得真好。)”
没有诧异,也没有疑问,白雨泽缓缓站起身来。
娉婷微笑着走上前去,与白雨泽对面站着,“谢谢你。”
这声谢中,有对少年时的相伴,有对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也有对他为沈家的负重。
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应该有个人对他说声谢谢。
白雨泽摇头,“我是有私心的……”
“谁又没有私心呢?”娉婷淡淡地道,“谢谢你的心。”
微微凝眉,白雨泽几分担忧地看着娉婷,比起半年前刚回府时,她清减了些许,安静了太多,“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那个洋人……是林先生。”
娉婷轻轻点头。
对一个从不对她说谎的人,没有欺瞒的必要。
“可是……”白雨泽欲言,又止,反复思忖,最后道,“他不是常人。”
娉婷仍然含笑点头,“我都知道。”
“你……已决定等他?”
娉婷只淡淡地笑着,并不回答。
见娉婷如此,白雨泽轻叹,道:“我明日便要走了。”
那淡淡的笑终于在脸上变成微微的诧异,“去哪儿?”
那抹诧异收在眼底,白雨泽心里生出一分欣慰,至少,她对自己也不是全不在意的。
“姑母已决定,让我去负责江宁的三处织造坊……是我向姑母提出来的,离家近些,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