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之间,左臂上有物一动。
佛珠。
束在左臂上已有五年多的佛珠。
一件东西跟人久了,自然而然会变得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往往不会感觉到其存在。
但今日,这佛珠像是有意要唤娉婷似的。
隔衣轻按佛珠,那佛珠旧主的音容笑貌也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于眼前了。
半年前就已传来他游历归来的消息。
她一直知道,却一直没有去见过他。
现在抚着他的赠物,记起他当年那些让她不知所云的点化,便想去看看他了。
不为朝拜尘世佛陀,只想问他句俗话。
五年已逝,故人可好?
“小姐。”
刚换好衣服,收拾了手袋,正要出诊室,便有个回春堂伙计叩门进来。
看着这什么人都接待过的伙计如今一脸紧张模样,娉婷不禁提起心来,“什么事?”
伙计道:“督军府来人,要见小姐。”
督军府。
物是人非,如今的督军已不再是江淮,和沈家也没有丝毫瓜葛,但乍一听这个名号,娉婷还是微微一惊。
官家来人,还把身份亮得如此明白,就必不只是看病那么简单了。
大堂,一个军官模样的壮年男子带着四个装束齐整的兵,笔直地站在正中。
“将军。”
走上前时,娉婷的脸上已看不出除谦和之外的任何神情。
“沈小姐。”
军官向娉婷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娉婷微颔首算作回应。
“卑职奉督军之命,来请小姐出诊。”
说完这句,就再不说话了。
对如今的娉婷,话说到这份上就足够明白了。
“给府里传句话,说我出诊去了,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了。”吩咐完伙计,娉婷大大方方向大门伸手让道,“请将军引路。”
一引,便引到了另一方天地。
督军府地牢。
那个曾同时关押过子韦与江天媛,并让张合年命丧黄泉的秘密地牢。
当然,这些事情娉婷至今也不知道。
对娉婷而言,这里还是个充满恐怖的陌生地方。
血腥味混着霉腐之气,凭着这些年行医的直觉,娉婷还辨出了几味常用外伤药的气味。
即便满心疑惑,娉婷仍是蹙眉,不语,目不斜视地跟在那军官身后往前走。
直到地牢深处,一间由四名士兵把守的独立铁门牢室前,军官才站住了脚。
“沈小姐,”军官没立即下令开门,而是不急不慢地转过身来,对娉婷道:“督军大人特别交代,请您务必保此人性命。”
娉婷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到底,还是来治病救人的。
救人,总不是坏事。
“我一定尽力。”
听到这样的回答,军官却皱起眉来,沉声道:“沈小姐坐堂三载便名满江南,若传言非虚,沈小姐救人是从未失过手的。”
娉婷淡然一笑,在军官眼里看着,竟有几分超脱凡尘的味道,“传言罢了……将军放心,我既是个大夫,就必当竭心尽力救人性命。”
军官压低声音道,“沈小姐千万留心,此人极为危险,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您尽量不要与他交谈。”
这样的要求在这样的地方并不算无礼,娉婷也就点了点头。
军官这才下令开锁。
“里面药品工具一应俱全,卑职在外等候,有劳沈小姐。”
走进这间昏暗的牢房,娉婷才发现,与其说这是间牢房,不如说是为犯人准备的诊室。
两壁铁柜,一壁木橱,陈列的尽是中西药品,几张桌台上摆的也是各式行医工具。
阴寒,潮湿,昏暗,但却是难得的干净。
人,就躺在那张被摆在正中央的铁台上。
与其说躺,不如说绑。
那人手脚都用粗牛筋带紧束在铁台上。
犯人到底是犯人。
但娉婷却看得出,这绝不是一般的犯人。
这人只穿着一身极普通的破囚衣,衣服上虽满是新旧血污,但不靠近去瞧也能发现,这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外伤,显然这衣服是从别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给他套上的。
最让娉婷觉得他不一般的还不是这身衣服,而是这人的头面被黑色头套一直罩到脖颈。
一眼看过去,就只能辨得出这是个男人。
一切有关个人身份的痕迹都被或除去或掩盖,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人,这般装扮也未必能认得出。
虽是第一次见这样场面,娉婷却并不觉得奇怪。
这些人都过的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能让她只身进来接触犯人,虽也是隔着铁门上小窗口对里面目不转睛地监视着,但对她信任已是破例了。
何况,比起当年沈二爷的谨慎,这完全不算什么了。
如此病人在前,一切恐惧与疑惑都被悲悯怜惜取代了。
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娉婷才走近这个特殊的病人。
以手试探,体表温度偏高,显然是在发高烧。
娉婷却半松了口气。
体温高,总比没体温强。
见这人的手腕被箍着,娉婷就在摆着西医器具的桌台上取了听诊器。
隔着破旧单薄的衣衫,微弱的心跳声通过听诊器传进耳中。
有心跳,总还是好的。
放下听诊器,娉婷伸手小心地解开那件囚衣。
倒不是嫌这衣服脏,只是怕一不小心碰到被衣服掩盖的伤口,给这本就可怜的人再添痛楚。
上衣掀开,现出两道被简单包扎的伤口。
脓血已浸透了纱布,渗流出来,触目惊心。
娉婷看得瞠目结舌,手上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像是被瞬间冰封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