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呷了口面前的茶,周致城如感慨又如担忧地道:“但人老了,精力体力总是不如从前的。”
“你在他身边,我能放心。”
听到这样的话,周致城不禁道:“天媛,你真的不去……”
“城哥,”江天媛再次扬声截断了周致城的话,“时候不早了,我就不送你了。”
说罢,又低头卷起烤鸭来。
一叹,摇头。
周致城站起身来,推门走出之前,倏然想通一件事。
手在房门上停了一停。
“明日全城戒严,自己小心。”
卷着小饼的手也停了一下。
“知道了。”
敌如你我,不知是否是幸事。
知交如你,实是求之不来的福气。
北平的春天与南京截然不同。
没有那么多变化,只是干。
吹在脸上的风没有入骨的寒意,却干得像是要把人身上所有的水分都吸干一样。
胡同口,风比在大街上更烈更干些。
尤其是在满街戒严的时候,紧张的气氛让北国的风显得愈发狂躁不安。
春风,竟带着秋风的肃杀之气。
戒严归戒严,看热闹的人并没有少到哪儿去。
天子脚下,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天子。
越是禁,就越是好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只是在军队的控制下,比寻常看热闹的人群安静许多,规矩许多罢了。
江天媛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从北方普通民家女子的着装,到神情里的专注与期待,和她身边其他看热闹的人并无二样。
只不过,她更镇静。
静得像只潜伏着等待猎物的豹子。
整齐的跑队声马蹄声混着汽车发动机的声响远远传来。
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跳起脚来向那方向望了。
她也一样。
但目光里并没有他们那样好像比利时黑巧克力一样浓郁的好奇。
她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
他是个极讲排场的人,这种性质的出行必是有大队兵车开道。
哪怕是来进京面见比他官高三级的江淮。
步兵。
骑兵。
车。
两辆。
两辆军车。
徐徐开来。
他往往不会坐第一辆。
但江天媛还是往第一辆车里看了一眼。
他就端坐在第一辆车后排座位的正中央。
一怔。
一惊。
能让他坐进第一辆车里,只能有一个原因。
第二辆车里正坐着他不得不对之表示敬重的人。
她很想向那第二辆车里看一眼。
因为她已感到有束目光穿过人群定格在了她身上。
一束丝毫不带杀气的目光。
但她只能盯着第一辆车。
和车里的人。
直到车尾开到了她算好的位置。
轻巧而迅速地抽出藏在袖里的枪。
一声枪响。
人群大乱。
她清楚地感觉到那束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或者说,是她迅速在他视线中消失了。
如来时一般丝毫没引起注意。
这一枪计算多时,她无需去确认刚才那一枪的成果。
但她在消失前确是确认了一件事。
他如周致城说的那般,除了苍老了些,都好。
那永不相见的承诺,到底是破了。
可你我分明都一样,宁愿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破了这个承诺。
此前,仍需各自珍重。
☆、尾声
清明。
雨丝如发,草木新生,一如既往。
纵是沧海桑田,人间也总有些东西是世道之力无法改变的。
如草木枯荣。
如生死有命。
如不安的雨丝划过苍茫天宇落入湖中,终归平静。
站在湖畔,子轩出神地望着湖心。
“大哥。”
直到子韦从背后轻唤了他一声,走来与他并肩而立。
“二哥来消息了,他们一切都好。”
“平安就好。”
子轩把目光从湖面收回,看向身边早就把孩子气打磨得干干净净的子韦,“你呢?”
子韦一怔,“我?”
子轩点头,淡如远山又深如湖底地道:“都背了这么多年了,放下吧……她若在世,也早就原谅你了。”
“大哥……”
她走后,子轩一直是孑然一身。
多少年来,他都没敢在子轩面前提过那个名字。
不只是他,任何人都没有。
但每每想到那个名字,除了与他人相同的怀念、痛惜之外,还有深深的负疚。
以至于每次去看子轩的眼睛,都是鼓着十二万分的勇气。
这份负疚背在身上,背着背着就背了这么多年了。
没有渐渐习惯,反而是越负越重。
他深埋心里的这一切,子轩竟全都明白。
一时间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大伯!大伯!”
稚嫩的童声划破阴雨中略显沉重的静默。
子韦四岁的女儿跑到子轩身边,眨着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子轩,“大伯,冷香姑姑说,竹楼里有您的画,是吗?”
子轩把这灵气逼人的小丫头抱起来,如当年宠溺娉婷那般地笑着,“是啊,大伯这就带你去看。”
小丫头在子轩怀中甜甜地叫了声“好”。
转头对子韦笑了笑,没再对他说什么,子轩便抱着小丫头往竹楼走去了。
如今的子韦,已像是当年的子潇。
点到,即可为止了。
小丫头在子轩怀里并不安静。
“大伯,您会画山吗?”
“会。”
“那树呢?”
“会。”
“水呢?水也能画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