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长宁(8)
这话说得又轻又温柔,看来他身上还是有未曾改变的地方。
楚晏一面这样想一面伸手执笔,手腕上没了那股沉重感提笔时也方便许多。
他望着面前的白纸,抬头问:“要我写什么?”
桌侧的顾长宁俯身下来,旧日里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凑到了跟前,带着从前常有的笑容,楚晏差点就晃了神。
“我要你劝降溁城守将袁毅。”
他的语气既笃定又期待,那双鹰眼里尽是露骨的野心。
从前洒脱随意的少年,如今切切实实成了一匹恶狼。
楚晏手中的紫毫笔一顿,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墨点,他放下笔,摇头:“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溁城号称「铁水之原」,背靠山壁,面朝四水,城门前还有一条极深的护城河,易守难攻,更别说是联通其他要塞的必经之地,与西面的溱城和东南面的越城组成了一道军事壁垒,这也是为何梧国兵力强盛,却只能止步于此。
若是溁城失守,姜国灭国为期不远。
他想过好几种胡闹的答案,却断没有料到顾长宁竟然会提这种要求。
“你不是从小就不讨那皇帝喜欢吗?趁此机会跟我联手,好好报复他一次,难道不好吗?我们一同长大,袁冼袁毅两兄弟最是听你的话,只要你写信劝降,他们二人都会动摇,届时我再稍加施力,溁城可破。”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宁,“你这是让我叛国。”
“叛国又如何?到时候我率军踏平姜国京都,没人敢议论你半句。”顾长宁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踏平一座城池对他来说已是常事。
这让楚晏不禁后背一凉。
但他还是固执地摇头,将那沾了墨渍的信纸推远了些,“不可,我来时已见生灵涂炭之景,两国再战下去,只会连累无辜百姓。姜梧不如放下恩怨,重修旧好,这也是我和谈的初衷啊。”
墨条被顾长宁甩手一扔,砸在地上,墨渍也溅到了楚晏的衣摆上。
顾长宁的眼神又愈发狠厉,“你倒是说说,你们姜国欺辱我母子之事,到底让我如何放下恩怨!”
他抬起左手抽去手套,放在纸面,残缺的小指正好落在那个惹人关注的墨点上,“无辜下狱受尽折磨我该如何放下,这只手我又该如何放下?”
那木头做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虽然戴着手套看不出端倪,但这样呈现在眼前终究还是有区别。
就像那个无法抹去的墨痕一般。
顾长宁心里的恨意恐怕也难以抹去。
楚晏把手搭在顾长宁的手背上,而他自己的手上还留着菱生那日咬下的疤,“我知你有怨,但以战止怨,并非良策。”
顾长宁猝不及防地抽回手,那木制的器械硌得楚晏的掌心生疼。
“这些不必你来规劝,我只问你,写还是不写?”
楚晏迎着顾长宁逼问的目光抬头,“此事,不行。”
“呵,好,”顾长宁苦笑几声,“说什么定然会答应我,到头来却拒绝得如此干脆,果然我们之间的情分还是敌不过你三年里宠幸的莺莺燕燕。”
“我没有那般,那些只是流言,并非真相。你若是有其他要求,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我万万不能。”他站起身,拽着顾长宁的衣袖。
心底也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好像有人在他心底割了一道口子,而那些不曾言明的情谊与委屈统统从此处倒灌进来。
“你不答应,我自然有千万种办法让你答应,今夜你就待在这好好思索吧,太子殿下。”顾长宁甩开他的手朝外走,最后四个字说得既嘲讽又轻挑,硬是把尊称说出了蔑称的意味。
楚晏追到门口,被两边的侍卫拦下,帐外风雪交加,冷得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长宁!”
他一遍一遍地喊着顾长宁的名字,可又一遍一遍淹没在北梧雪原呼啸的风里......
他回到帐内,枯坐灯前。
原以为是欢喜重逢,没想到竟然是野心安排。
“长宁,你变了。”他低喃,心里却不忍承认,昔日的温柔少年郎如今成了这般狠厉之人。
他不记得是何时枕着寒风入眠的了,只断断续续地做了梦——
那是三年前,顾长宁入狱,他在殿前迎着雨跪了三日,终于被父皇叫了进去。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那贼子求情?”
“长宁是浮躁了些,但绝不是阴险之人,皇兄与他并无积怨,他没有任何理由去毒害皇兄!此事不可能是长宁所为!”
龙椅上的人抬了抬手,连音调都尖锐了许多:“凭他是梧国的人他就有千万个理由!我默许你与他交好,并不是让你偏袒至此!你到底也是姜国人,怎么反而护着这么个敌国质子呢?”
楚晏的脸色因为在外淋了三日的雨而变得苍白,衣襟上满是泥渍和水沫。
大殿里空荡异常,四下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他虽不通政事,但也敏锐地看破,父皇特意回避了旁人,就说明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俯身,磕了个头,地上留下一摊水痕。
“儿臣愿以性命起誓,他绝无此心。父皇若放过长宁,儿臣什么都愿意做。”
“你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是,只要能放了长宁,儿臣万死不辞。”
皇帝的脸色立马又轻缓下来,大概因为楚晏这令人惊奇的眼力见而感到欣慰。他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那朕有一事,正好你替他戴罪立功,只要你答应朕,朕可以放了顾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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