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190)
话音落下,泪珠也跟着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膝盖上,从衣衫滚下去。
那大概是纪云蘅铭记一生的夜晚。
她记得那晚的爆竹声没有停过,大雪像是要将世间彻底淹没一样,屋里很多地方都在漏风,她娘将厚厚的,不合身的棉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记忆中,她娘依旧是美丽的,哪怕她久病缠身,身体消瘦得没几两肉,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她躺在床上,呼吸的声音很大,纪云蘅趴在床头边听得一清二楚。
腊月三十那日,裴韵明一整个白天都是昏迷的状态,睡睡醒醒,吃不进去一口饭。
纪云蘅就笨拙地给她喂水,淌得满脸下巴脖子都是水,她又边道歉边去擦。
后来到了夜晚,裴韵明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精神,睁眼醒来,拉着纪云蘅说话。
那时候的纪云蘅以为母亲的病要好了,恰如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过了年夜,辞旧迎新,或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后来纪云蘅才明白,有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是说人在死之前会突然变得精神起来,恢复成正常的样子,表面上看去像是好转,实则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裴韵明拉着纪云蘅的手,说起了从前和以后,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纪云蘅就静静地听着。
直到后来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越来越小。她躺下去,眼睛还一直紧紧盯着纪云蘅不放,低声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们佑佑马上就要十岁了。”
她也不知是在乞求谁,总之最后也没能撑过接年鞭,死在了纪云蘅九岁的时候。
没了呼吸之后,人的身体很快就会变冷,变僵硬,不论如何暖都没有用。
纪云蘅冒着雪撞门哭喊,声音被吹散在风里,一层层埋在雪下面,直到她精疲力竭,哭着回了屋中,爬上榻侧躺在裴韵明的身边,将她已经僵硬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上,然后抱住她的腰身,把脑袋往她怀里埋。
裴韵明的身体已经没有从前那样温暖了,冰冷得彻骨。小小的纪云蘅把身子蜷缩起来,就这么抱着已经没了呼吸的裴韵明哭了一夜。
在所有人迎接新年的夜晚,纪云蘅永远失去了娘亲。
她经历过此生最悲伤,最坎坷,最难熬的一个夜晚,于是后来的种种苦难,对她来说都可以忍受。
纪云蘅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就像旁人说的,她的脑子大概是有些问题的,有时候记性不好,总是遗忘一些东西。
她抬眸看着许君赫,“她在出事前,曾不止一次地带我来过这里,找正善大师,后来那位大师也曾出现在纪宅中,我看到了,也记得,这就是我还不想忘记的事。”
“我没死在风雪夜中,没死在大大小小的病里,我只有一件事要做。”纪云蘅从母亲去世之后,便只有一件想做的事,坚持了许多年,如今也依旧,“还我娘清白。”
“我知道真相在这里,哪怕正善大师不见我,每年的今日我都要来。”
即便迎着狂风暴雪,即便山路危险艰辛,再难走的路,纪云蘅都没有退缩,坚持了八年。
许君赫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珠落下之后,眼眸像是被洗过一样澄澈无比,好像终于在这一刻,他剖开了纪云蘅身上的那些懵懂,愚笨,软弱,在层层叠叠之下看见了她附着在骨头上和灵魂中的坚韧。
泠州的冬天如此寒冷,在暴雪之下生长出的花骨朵,绝不会开出娇嫩的花瓣。
她像一颗遗失在荒野的种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扎根地下之后便拼命汲取周围的土壤,发芽,生长。
恶劣的环境里浇灌出的,必将是旺盛的,顽强的生命。
是纪云蘅这样的生命。
许君赫好似恍然想明白了什么,原来从一开始,纪云蘅的名字就说明了一切。
飞云冉冉蘅皋暮。
云彩指的是天,蘅皋暮指的是沼泽中长着香草的高地。裴韵明为她取了这个名字,便是希望纪云蘅能脱离沼泽淤泥,扶摇直上。
许君赫心头一片滚烫,浇了满腔的热意,本能地朝纪云蘅靠近了些许,低声唤道:“佑佑。”
纪云蘅认真地看着他。
“是我错了。”许君赫说。
什么从未想过要纪云蘅做太孙妃,什么对她没有那种心思,那都是鬼扯。
许君赫现在只想靠近她。
纪云蘅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似有些诧异,好像没想到许君赫竟然会有认错的一日,而且她不知道原因。
许君赫将她茫然的表情收进眼底,有着说不出的可爱。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仿佛都贴着他心尖一样,牵动他所有的思绪。
情愫便油然而生,放肆在心中疯涨,促使着许君赫产生强烈的欲望,想要与她亲昵。
他欺身过去,低下头,想亲一亲纪云蘅的唇。
却不想快要落下时,纪云蘅惊诧地睁大眼睛,将头往后一躲,不解地问:“良学,你这是干什么呢?”
第76章
许君赫看见纪云蘅眼中的疑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神了。
他与纪云蘅靠得极其近,是完全超出了正常交际的范围,再稍微往前一点,仿佛就能亲在她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