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公爷含笑道:“袁某替你说了——贫穷使人厚颜……?”
他微妙地略过了这个成语的后半截“无耻”两字。
这种奇怪的自尊心, 不知为何却一瞬间击中了谢琇。
她看着他,终究叹了一口气。
“那就……一起走吧。”她说。
……
那天,她将胡大姑娘送回了家,这才发现那位“胡大人”确实病得很重。
他们一家五口人蜗居在一座院落的两间厢房里, 竭力想要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生活的体面。但胡大人约莫是得了什么不好治的病,把最后的家底都要掏空了。
谢琇不方便进门, 但路上她就注意到胡大姑娘衣衫的前襟印着大半个鞋印——肯定是齐三那个混账给了她一记窝心脚。
她也不太方便直言相问, 就把手袋里的钱都掏给了胡大姑娘。
胡大姑娘不肯收。
谢琇便说:“这不是客套推让的时候,骨气也不是用在这等地方的。齐三的破钱当然不能收, 但往上算起来, 你我两家的长辈也曾经……呃,同朝为官过, 好歹算是世交;我给你的,有什么不能拿的呢?”
胡大姑娘咬着下唇, 迟疑着,显然“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与“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两种想法在她的心中交替占着上风, 让她一时间不能决断。
她的视线就这样下意识地斜斜飘过去,飘到站在一旁的袁崇简的身上,似乎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袁崇简接收到她求助的眼神,倒也没有故作不熟以示清白,而是坦然说道:“对,拿着吧。谢小姐是我的未婚妻,你或者胡大人心里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就当是我们借给你家的好了。”
谢琇:……?
这会儿您想起来我还有这个身份了?
但她并没有多说,只是含笑对胡大姑娘说道:“对,我若事后要讨还这份人情,也只着落在袁先生身上罢了。”
胡大姑娘踌躇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来,接下了那一把银元。
“多谢谢小姐的恩情,我……我会还给你的。”她嗫嚅道。
谢琇笑道:“不用。不过如果实在想还的话,以后就还到桐月街谢府吧。”
胡大姑娘:“桐月街……我记住了。”
袁崇简:???
他欲言又止,强忍着没再说什么。
直到他们两人离开胡家,他才把自己硬咽下去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家现在在桐月街?”
谢琇走在他身侧,跟他隔着半臂宽,闻言笑了笑,答道:“不,我家不住那里。”
袁崇简:“……那你跟胡大姑娘说什么桐月街?”
谢琇惊讶:“咦,你这么聪明,你看不出来吗?我压根就没想让她还啊。”
袁崇简有点惊异,又有点哭笑不得。
“……所以故意报给她一个错误的地址,让她日后去了也是扑个空,就会打消还钱的念头了?”他问道。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谢大小姐能干出来的事情。
明明有那么多种不让胡大姑娘还钱的方法,她偏偏要用这一种。
他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谢大小姐还真是个促狭鬼。
然后……谢大小姐接下来的话,仿佛一锤子锤在他天灵盖上。
“其实……我想着将来我再出洋去的话,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要她还哪门子的钱?”她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真给她个正确地址,就怕胡大姑娘一直会去,那又何必呢?不如就给她个错误地址,她是个聪明人,去了一看不对,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袁崇简:“……”
他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的笑意落了下去。
“只怕胡大姑娘会觉得你故意耍人。”他勉强说道,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
“拿她寻开心……”
他觉得自己的声线听上去有一点奇怪,好像不像是自己的了。这些“胡大姑娘”可能会有的反应,其实也不是胡大姑娘本人的,而是——
他自己的。
倘若胡大姑娘到时候找不到她呢?会不会来问他她去了哪里?会不会问他知不知道她家到底在哪里?……
他不知道。
多好笑啊,身为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两人的家中甚至各珍藏着一柄当年定亲时宫中赐下来的如意——都是金镶玉的,意为“金玉良缘”——而他竟然连她现在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当然,谢府一直都在那里,谢次长是家中的次子,因他之故,谢家老宅一直没有被收回,也没有被侵占,只是换了新天之后,大门上方的匾额被摘下,变成了大门一侧挂着的、统一编号的新门牌“嘉鱼胡同六号”而已。
这些日子里,袁崇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在晚间归家时,也曾经特意绕了路,从嘉鱼胡同六号谢宅的门前经过。
谢宅大门紧闭。
袁崇简也曾经想过,自己幼时是否曾经跟随父亲登门拜访,来过这间宅院。然而他搜索脑海,却发现自己全无相关的记忆。
他不记得了。
他甚至也不太记得谢琼临幼时的模样。
他只记得,这桩婚事其实不是谢次长促成的,而是谢次长的长兄听到了漏出的风声,说袁公爷夫妻看中了他们谢家二房的长女,欲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之后,一力说合,这才做成的。
他记得谢次长的长兄谢大老爷是个平庸之人,自然官运平平,远不如他的二弟在外头那么风光。好在谢家对外显得全家一团和气,长兄热情、二弟谦让,并没有什么龃龉。
这也是当初他父亲看中谢家的优点之一。
父亲说,家族内部龃龉较少的家庭出来的女儿,至少不会习惯性地天天转着十七八个心眼,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