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在那之前把她拉上来!
浑身因为用力过度而到处酸痛着,混沌的大脑此刻也剩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像变得机械起来,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只会死死拽着那块红布,一点点地往后拖……
而那块红布上用白漆书写的字,卡在船舷的边缘,随着条幅渐渐地被拽上来,而一个个地变换着。
从“博士”二字开始,再来是“伉俪”,然后是“出洋”……
那几个字一点点地被拽入船舷里,而袁崇简也为了拉拽的动作更便于发力,而拽紧条幅,一点点向后倒退——
直到,那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船舷之外,尔后,同样赶到船舷边准备帮忙的人们,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她一松手,太过专注于发力的袁小公爷猝不及防,乍然失去了条幅另一端的反方向作用力,不由得随着惯性,一跤向后坐倒。
他大脑嗡嗡作响,头晕目眩,视野模糊,身上一阵一阵地出着冷汗,全身几近脱力,坐在地上,一时脑海中一片茫然空白,竟然想不出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他双手在身侧撑于地上,双腿一平伸、一屈起,剧烈地喘息着,眼前全是花的,一时间只能看到人影晃动,却看不清楚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都要做什么。
但是,下一刻,就有一阵脚步声踏过木质地板,哒哒地冲了过来。
“袁崇简!”他听见有人大声地喊他。
是谁……他茫然地想着,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心跳得快要脱序,四肢百骸好像都不再属于自己了一样,僵木,发冷,又有一些隐痛,藏于他的血肉骨髓之中,仿佛已经屏蔽了他的所有触觉,只有那股隐痛,一跳一跳的,还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死去——
然而,忽然有一个人,一下子就抱住了他,驱散了那种如同深冬冰雪里,寒风呼啸、雪封千里一般的入骨冰冷。
“袁君静!”那个人继续喊道,声音是热烈的、高昂的,带着不容忽视的勃勃生机,以及无视险阻、一往无前的活力。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用手指抹去他额上的冷汗,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微颤的嘴唇,发出一阵欢喜愉悦的笑声。
“哈……哈哈哈……我真的能跳上来啊……我可真是太厉害了,你说是不是,袁君静?”
袁崇简:“……”
是啊,你最厉害了,琇琇。
他翕动嘴唇,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能发出声音来。
然而她浑不在意,继续用手摩挲着他的脸,甚至还要得寸进尺地去胡乱揉他的头发,就像是满腔的得意几乎要炫上天,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发泄出来似的。
……可是,现在,她就像这样,扑在他的怀中,袁崇简忽然觉得自己耳畔起了一阵耳鸣的嗡嗡响声。
大脑似乎一瞬间放空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下意识的动作,紧紧抱住她,好像自己寻觅了几生几世,就是为了这一刻似的。
他的耳鸣仿佛更加重了,依稀像是自己幼时路过私塾,听到墙后的学童们齐声诵读:
“……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
啊,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好像记起来了。
那时,他还是风光又傲气的小公爷,出门逛街路过私塾时停步,也不过是因为听到了学童口中传出他的名字。
再仔细听时,却发现他们只是在诵读嵇康的那篇长赋。
他本应就此离去,但不知道那一日为何就那么听住了,站在墙外的柳树下,面前的街道长而静,偶尔一阵风过,黄土路面上就飘起一阵浮尘,在阳光下漫舞。
后来呢?
后来,他还听到这么几句:
“……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也。
“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
他垂下视线,望着自己怀中她的发顶。
她刚刚跑得极猛,又经过了一番打斗,现在头发全乱了,有碎发飘出发夹和缎带的限制,在阳光下蓬得像是一只卷毛小狗。
袁崇简不由得笑了。
……什么罗马卷,乱起来真是一团糟。外洋的东西终究没有那么好,不是吗。
但他耳中有孩童齐声诵读,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那句子不再是绑缚他一生的谶言,而是甜蜜的预告。
——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
她有信义,有真诚,又勇猛又聪明,让他没法不爱上她。
爱上她之后,眼前纵刀山火海,也是锦绣天地,粲炳可观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回在九陆大饭店的宴会厅里……不,杂物间里——与她跳舞,屋外的舞台上有名伶纵声歌唱。
“爱怨如何
说拥有却是短暂
谁的春天可以永远地停留
人生际遇
各有起落不同
也许平淡平凡的心
才不容易伤痛”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是什么破歌,歌词听着就不吉利。
若是昔年的袁小公爷,说不定就要当场打断,喊他们换一首。
但今天再回想起来,却觉得那首歌说得却也不错。
“我其实一无所求
却也忍不住地想
当春天再来
会不会与你相逢”
现在,他的春天扑在他的怀里了。
温柔清新,晴暖美好,如同春风吹彻原野,杨柳绽发绿芽,遍地鲜花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