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
他或许是太过震惊了,下意识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盯着她。可是他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多么巨大的破绽,立刻就又把双眼紧紧地重新合上了,甚至眼睑都用力地眯在一起。
那双微暗的红瞳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而这一霎那的破绽,仿佛为他带来了更巨大的痛苦似的;他垂落在身侧的双手蓦地紧握成拳,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背用力得肌肤泛白,表面都绷出了青筋。
他一直在发抖。起初还只是微微颤抖,还仅限于脸庞的细微抽动;到了现在,谢琇都能感到他整个人、整个身躯,都渐渐开始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枯叶。
这种沉默的、绝望的悲伤、迷茫与无可奈何,一瞬间就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为之伤感起来,胸臆间猛地涌上了一种冲动,混合了同情、愤怒、无法置信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些作为“妹妹”在道义和情感上必须承担的责任,全部都混杂在一起,促使着她——
“没关系的……一定没关系的……”她喃喃地说道,双手捧紧他的脸庞,同样合上了双眼,身躯向前微倾,想去用前额抵住他的前额,就像是记忆里安抚伤心的小朋友那样,跟他头顶着头,鼻子对着鼻子,彼此潮热的呼吸吹拂在对方的脸上,然后轻声地反复向他重申,就像一个誓言,一种魔咒——
“再难的事,我们也一定有办法解决。如果没有办法也没关系,那你也是我的好哥哥……”她轻声说道,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你最好了,最好了……”
在“谢琇”的记忆里,仿佛也曾经有过这么一种在绝望、难堪和悲伤时彼此支撑的时刻。
至少,有过这样的台词。
“你就是好,这跟你的外表有多好看、你的本事将来能有多大,甚至你是谁家的儿子,其实,都没有关系……”
“你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让这个世间亮起光来的谢扶光啊——这不是你当初曾经告诉过我的吗?”
谢琇搜寻着记忆,一句句地,把那些她觉得有可能有帮助的话语,低回地、真诚地,传达给他。
“……即使你以后不当这个狗屁除魔师了,你依然是最最好的谢扶光。”
“因为我,谢十二,就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再过一年两年,一百年两百年,还是对的,永远是对的——你得相信我,因为我总是对的……”
啊,在记忆里浮现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那个浑身鲜血、衣衫破碎,手里牢牢地捏着半张符纸,站在庭前被他的父亲——虞州谢氏的家主——严厉训斥的小少年,清寒孤瘦的背影吧。
那是虞州谢氏的天才麒麟儿,年少时难得遭逢的失败之一。
那一次,跟着几名分支的子弟出门历练的小少年,主支光芒四射的天才谢二郎,却意外地陷入了一场苦战。
在当地为非作歹的,是比意想中还要强大的妖魔。谢二郎虽然才华横溢,但毕竟年龄还小,还没有学到足够降服强大妖魔的术法与符咒。
等到他父亲闻讯赶到时,分支已经有一名子弟战死,其余人等尽皆重伤;而谢玹手中,也只剩下最后半张符纸。他正咬破自己的手指,以鲜血在那半张符纸上绘制符咒。
当他画了一半的时候,就剧烈地呛咳起来,面色苍白、额头冒出一层层密密的冷汗,口中腥甜,难以为继。
当时他想要画出的,是他还没有学到、仅仅只是自己在书中看过几遍,还没有明白绘制过程中的一切要点与深意的一道降魔符咒。
他画不出来。当时的他,注定完不成那一道符咒。
可他的父亲最终赶到了。那个强大的妖魔也终于伏诛。
然而,虞州谢氏未来的家主,必须就此反省自身,必须更严格地批评和审判自己;因为千百年来,虞州谢氏的历任家主,都必须这样要求自己。
除魔世家的掌舵人,身上要背负的,除了要还世间一个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之外,还要背负无数条人命的重量。
那些人里,有虞州谢氏的子弟,也有无数前来向虞州谢家求助的普通人。
怎样让谢家子弟尽可能地在危险的斩妖除魔之中活下来?怎样除尽世间妖魔,确保天下平安?——这就是虞州谢氏的家主,必须背负的重任。
那个夜晚,小小的女孩子,克服了一直以来都存在于她身上的、来到陌生宅邸中的畏怯不安,勇敢地冲到小少年的面前,堂皇地对他说出了这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只因为她觉得说这些给他听,会让他感觉好受一些——
那个时候,小小的女孩子,郑重其事地用小小的手捧住少年的脸颊,用自己的前额去抵在他的额头上,再这么左右晃一晃头,仿佛这种辗转,就能凿开他的脑壳,将她的关切、仰慕与支持之意,全部都用力地碾进他的脑袋里去。
可是她忘了,那个时候,他是盘膝坐在地上的,小姑娘可以轻而易举地捧着他的脸,用额头顶到他的前额。
然而现在,他们之间有了显而易见的身高差,是即使她再踮脚也无法克服的距离——
她的额头向前倾过去,没能准确对正他的前额,却擦着他的鼻翼险险掠过,抵在了——他鼻翼右侧的脸颊上。
谢琇:……?
这个落点有点偏差,而且这样一来,谢玹愈发沉重的鼻息,就咻咻地吹拂着她的前额。